“都不行,你回去改。”江瞻云忍着怒意,吐出一口浊气,“另有,你是侍御史,所谓谏言匡正人君,乃是上君者有错,你可直言指出。孤是喜欢行乐宴饮不假,但孤何时随意赐官爵于亲信,要你这般明文载录其中?”
“臣访殿下往昔行径,亦查殿下入东宫后之任命,确不曾随意封官赐爵。但是侍御史一职,除了劝诫上君,更有替上君防患于未然的职责。殿下虽不曾有此举,然按照过往种种,难保有朝一日会犯此糊涂,以东宫之威凌驾于律法之上。”
“放肆!”江瞻云厉叱,欲撑案起身,奈何左足踝骨尤伤,受力即痛,除了失手差点推倒长案,根本起不来身,反而半跌在席,发出一阵痛吟。
薛壑眉心跳了跳,已经半身离案,伸手欲扶。却见女郎身形往后一仰,拉开了距离,靠枕端坐,凤目淬火瞪他。
“旁的暂且不提,你凭何说孤‘按照过往种种,难保来日糊涂会随意赐官封爵’,哪来的依据?薛壑,你今日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孤治你大不敬!”女郎揉着酸疼的脚踝,只觉手中碍事,原是一方药盒尚在,遂被她顺手扔在案上。
没放好,陶制圆盒往边缘滚去。
江瞻云想要去抓,它又堪堪停了下来,滚在桌案边上。于是哼了声,懒得再去拿。
“臣闻殿下甚喜宴饮,常在上林苑与诸人开宴行乐。虽入主东宫后少了些,但合下来一月至少两回。且有时兴致上来,便立时直接前往上林苑,饮食皆由那处提供。可对?”
“孤承认,又如何?”
“殿下临时起意,且不说您出行安危,就说你饮食之康健也是极不妥的。你兴致前往,宴上菜肴是否新鲜,所饮酒水清浊可来得及辨析,是否会对玉体有恙?另有参宴之人,可否来得及被检查?他们是否正染疾,是否会殃及殿下?这些都需要考虑齐全。”
“你东拉西扯,到底要说甚?”江瞻云白他一眼,“孤一贯如此,并无纰漏。”
“是吗?”薛壑目光落在她左足上,“今岁夏苗最后一场在长扬宫草原上的马赛就是您临时加的,七月廿二晌午来了兴致,下午便开赛。也正是因为如此紧迫的时辰,没有明文条约出示,参赛之人、观赛之人该有何禁忌,所以才会引得诸人随意前来,熏香未除,香囊未解,方致祸患。虽说马被惊,直接原因在穆氏女,但根本原因在殿下您自己。”
“你为何兴起便行事,因为觉得以往无论是殿中宴饮还是殿外畅游都很安全,不曾发生事故。但事实证明,总有万一,且这个万一如今真的出现了。由此推去,您以往宴会不曾赏金赐官,但不代表未来不会,万一呢?万一您哪日一时兴起喝醉了,醉意朦胧时又一时兴起行“滥赏”之举。臣因此提出条规,防患于未然,是合理且忠心之措。”
自二月早朝被弹劾后,禁足的三个月里,江瞻云派人看着薛壑的行踪。他虽也禁在府中,但半点没有闲下,向天子请命调阅储君日常起居文书,又向御史台调阅了许多有关约束举君主、劝诫君主的条文卷宗。她原以为他是要参考条文翻她往昔疏漏报仇雪恨。但三月毕各自解禁后,他出入御史台办公或者上朝议事,并无异样。谁曾想,原在这处等她。
等着她出纰漏,织网来缚她。
江瞻云深吸了口气,“孤自被立储君那日起,学过国朝律法,有过御史台教导,知晓该如何在分寸之内举止,三年来亦不曾踏出界限外。即便这厢受伤,又何需薛大人小题大作。你言语劝之便可,无需写在书中。‘省赏赐之滥’这条删掉。”
闻来好像她是昏君一般。
“臣奉命入京任侍御史一职,却率属东宫,便是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乃专门为修整殿下言行来。若殿下言行无差,陛下何必多此一举,如常将臣归在未央宫臣位上便可。再有‘省赏赐之滥’删不得,殿下因此劳记在心里不犯便是最大的意义。然一旦松了弦,殿下犯此举,小则涉及银钱,大则涉及官位,这口子一开,往后裙带也就来了,卖官鬻爵也就不远了……”
“你少夸大其词,将孤贬得仿若昏庸之辈,无德之人。”女郎面色紫胀,“哗啦”一声将卷宗掷于地上,广袖拂过,带翻一旁的那套护甲,随书简一道滚在少年面前。
江瞻云目光从护甲上扫过,心中一紧。
她承认薛壑说得有几分道理,也理解“省赏赐之滥”,并不是剥夺她任命官员、与人加恩赐爵的的权力,实乃重点在一个“滥”字上。但这人说话也太难听了,就差说她来日为君不明,用人不当,丧志亡国……有这么批评人的吗?
江瞻云气得不轻,抬眸见薛壑正在看她。
一副直臣生死无畏的模样。
“薛大人,你要修正人君举止,那是否也该修正己身?”
“臣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殿下指出,臣领罚。”
四目相对,江瞻云冷笑道,“孤好看吗?”
薛壑蹙了下眉,顿时明白她所指何意,起身跪首道,“臣直视君颜,臣领罚。但臣还是要说,所谓‘不可直视君颜’并非如此死板片面。卷宗中有载:非席面、非公开之场合,非三人以上之台面,可由君者自裁尺度,不必深究。臣幼承庭训,与人言语,当倾听之,面言之,方算礼也。习惯已成怕一时难改,殿下若觉如此私下里臣因回话直面于您,让您觉得不适。那臣再谏一言,来日您召臣议事,可设帷幔,垂帘听之。”
四下静了一瞬,唯有少女呼吸起伏。片刻,闻她声音响起,“好得很,这处孤纳了。卷宗你拿回去,改后再议。”
“臣告退。”少年伏身捡起卷宗,手指碰到四散零落的护甲,顿了顿,没有捡起,只继续卷上竹简。
“等等!”江瞻云唤住他,“把你的东西一并带走,孤不要。”
“薛大人,孤也同你多说一句,送人礼物总得投其所好方显真诚。孤从不戴护甲,亦不喜护甲,你未免太敷衍了。你我今日君臣之外,来日尚有夫妻之义,如此举止,传出去,以为是益州异心,不想结亲。”
闻话到最后,薛壑猛地抬起头,又迅速垂下眼睑避面,“送护甲未先探知殿下喜好,是臣办事不周,但殿下何至于牵扯到整个益州?”
“以小见大,孤向薛大人学的。”豆蔻之年的储君歪过头,看对面低眉垂目的少年拼命抑制胸膛怒火,尤觉扳回一局,嗤笑挥手,“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