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翻,画风逐渐变得丰富起来。
“……汴梁瓦舍,喧嚣鼎沸。试‘点茶’之技,击拂茶末,白沫浮盈若云。按:此城狸奴甚多,踞食肆檐脊,睥睨如评馔。余投以鱼脍,一橘奴睨而弗食,惭甚。”(旁注:若倓儿在,必嗤余拙。)
李倓边读边笑,笑着笑着又感觉到一点难受,抿了抿唇道:“回头陪你去开封。”
“……黄州偶遇一苏姓文人,于赤壁边醉酒吟诗,词句豪迈。欲上前攀谈,未料其醉眼朦胧,拍余肩,赠烈酒。余不胜酒力,婉拒。其怅然若失,踉跄而去。”(旁注:醉鬼不少。再注:此君名显?又注:好像是苏轼。)
“你见过苏轼?”李倓讶然。
李俶笑道:“当时也没问名字,只是后来回忆,应当是他。”
“……大都风沙蔽日。试乘骏马,马性桀骜,掀余坠泥淖。垢面归寓,房东媪疑为劫掠,欲报官,费辞良久。按:闾巷深处,睹玄狸捕鼠,矫捷一击而中,观之久,自叹弗如。”(旁注:若倓儿在,必笑余驭术不精。又注:此狸捕鼠,肖倓儿。)
李倓蹙眉:“你怎么还能摔马?”
李俶对着本子回忆了一下,才道:“当时武功和内力刚开始恢复,应当是力有不逮。”
“……郑和舟师返,携异兽归。有麒麟者,观者如堵“(旁注:喧阗属彼,余但观可矣。)
“……徙居燕京。紫禁巍峨,然宫苑狸踪稀,憾甚。偶见雪狸踱宫墙夹道,睥睨如巡疆。余投小鱼干,其矜受,食毕舔爪去,片语不留。帝王气度,不过尔尔。”(旁注:此狸目色,略肖倓儿幼时)
李倓又翻了几页,怒目而视:“不许猫塑我!”
这还是他和弘义君新学的词。
李俶略略估计了一下本子里猫塑李倓的含量,没敢说话。
“……烟馆林立,瘴气氤氲。见一青年形销骨立,质家传玉佩易烟土。玉质尚佳,弃之可惜,遂购得。”
“……沪上洋场,光怪陆离。试饮‘咖啡’,味若焦炭,惑其妙。”
“烽火连天,萍踪靡定。西南僻镇,遇饥馁稚子,倾余粮贻之。童以草织蚱蜢为报,工虽稚,形神毕肖。”(旁注:草虫宛然,忆倓儿少时……然韶华易逝。)
“……前日避兵燹,仓皇奔徙于野。道阻且艰,暮投荒祠暂栖。拂晓启行时,忽觉襟怀空荡,腰间所佩倓儿旧玉竟失矣。今烽火连天,浊尘蔽道,此玉落草泽耶?没焦土耶?或为流民拾去,抑陷泥淖永埋?思之恻恻。”
李俶其实并没有太频繁地记笔记,但是架不住一千年的跨度太长,复印出来的本子依然厚厚一摞。
大概是原件也在历史里滚了太久,许多页都有不干净的痕迹,土痕、焦痕,又或者涂抹的痕迹,跨越了时间的长河,都被诚实地复印了下来。
翻着翻着,李倓慢慢笑不出来了。
李俶的字迹从毛笔变成钢笔,从繁体竖排到间杂着英语、法语,再到变成简体字写的白话文。时移世易,人间仓皇而过的绵绵青史化作长生者掌中的一沓新纸。
“倓儿若在……”“忆倓儿……”“……肖倓儿”李倓翻过一千年的笔迹,从中捡起了无数个自己。
在沉默里,李俶覆住了李倓的眼睛:“要不别看了,是不是太沉重了。”
李倓握住他的手腕,道:“要看。”
他略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绪换了一个话题,好奇道:“你还见过什么名人吗?”
李俶想了想,把笔记翻到最后几页:“前面是随笔,后面有几篇比较长的。”
他手指点在一页上:“清朝时,见过……唔,曹雪芹。这个是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此人不凡。”
李倓大惊,下意识问:“你看过后四十回吗!”
李俶笑笑:“很遗憾,没有。早知今日,当时应当抢一份的。”
——腊月深寒,客居京郊。是夜雪紧,拥毳衣炉火,闻村西有书生,嗜酒工诗,潦倒寄居废寺。奇而往访。室无余凳,遂倚门立。见其伏案疾书,秃笔如飞。窥纸间字迹,问所著何书,答曰:“记些闺阁闲情、家族旧梦,不值一哂。”言罢掷笔。更深入定,炉炭将烬。其忽推窗,指院中老树:“客且看此树——春发新枝,冬余枯骨,荣枯皆幻相。吾书亦如是。”语毕竟伏案酣睡。归途雪没胫,忆其醉语“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纵传后世,不过添几许茶余谈资耳。
——旁注:今人谓其书为《红楼梦》。然彼时寒夜,陋室昏灯下,唯见一醉叟抱稿如抱薪,瑟瑟畏寒。今每见纸鸢裁霞、画舫分波,辄忆烟云模糊,非石非花,恍然惊心。千年一梦,孰真孰幻?蓬牖茅椽下,早有人道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