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蕾雅把脸更深地埋入那温暖的颈窝,闭紧双眼。
旅途的疲惫、学院里那些需要时刻挺直的脊背、深夜独自啃噬的冰冷孤独,似乎都在这一抱里有了暂时栖息的角落。
她贪婪地呼吸着这令人安心的味道,喉咙却发紧,所有翻涌的情绪被死死压回心底。不能哭,不能让母亲看见那些阴影。
“让我好好看看。”艾莉诺稍稍退开,双手捧起她的脸,目光细细描摹,从略显清瘦的脸颊到眼底不易察觉的淡青,“学校里……一切都好吗?有没有人为难你?吃住可还习惯?”
“都好,母亲。”克蕾雅扬起脸,迅速绽开一个足够明亮的笑容,眼角弯起恰好的弧度,“课程很有趣,我进步很快。导师还夸我有天赋呢。”
她语气轻快,列举着学院生活的点滴趣事,关于新学的复杂咒文,关于图书馆某个隐蔽窗台看到的日落,关于食堂偶尔惊艳的甜点……话语流泻而出,编织成一张看似完满无缺的网,将她真实经历的寒意与刺痛牢牢网在下面。
那些刻意空出的邻座、意义不明的低笑、还有某些投向她的、带着审视与淡淡排斥的眼神,都成了不值一提的琐屑,被轻轻带过。
艾莉诺听着,眼中的担忧并未完全散去。
她抚过女儿看似柔顺的冰蓝长发,指尖却感受到一种微妙的紧绷。
女儿的笑容无懈可击,可那笑意并未真正落入那双黑蓝渐变的、过于沉静的眼眸深处。
但她没有追问,只是将克蕾雅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牵着她走进被灯光烘暖的家门。“回家就好。今晚做了你最喜欢的炖菜和苹果派。”
傍晚时分,母女二人来到宅邸旁的市民广场散步。
秋日的黄昏来得早,天际残留着一抹融化金子般的橘红,渐渐渗入鸽灰的云层。
草坪吸收了白日的暖意,踩上去松软微凉。远处,几个孩童的嬉笑声随风飘来,又散开。
“看,母亲。”或许是这宁静的氛围让人松懈,克蕾雅停下脚步,指尖随意在空中一划。
一缕冰蓝色魔力如活物般钻出,轻盈舞动,瞬间凝结成一朵结构繁复、晶莹剔透的六瓣冰晶,悬浮在她掌心之上,缓缓自转,将残余的天光折射成细碎的彩虹。
“您看,这种程度的凝形和稳定,我现在已经可以维持很久了。”
艾莉诺屏息看着那朵宛如艺术品的冰花,眼中满是惊叹与毫不掩饰的骄傲。“太美了,克蕾雅。”
她伸出手,并未触碰,却能感受到那纯粹而稳定的寒意,“你父亲要是看到……”话音未落,她似乎意识到什么,悄然收住。
克蕾雅指尖一颤,冰晶无声碎裂,化作一抹冷雾消散。
她收回手,插入裙兜,继续往前走,语气状似随意:“父亲……这次又赶不回来吗?”
“……北边有些不太平,有零散魔物流窜,他得带队清剿。”艾莉诺跟上女儿的步子,声音温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职责所在。”
“职责。”克蕾雅重复这个词,舌尖品咂着其中铁与血的重量。
她转过身,开始面对着母亲倒退行走,晚风迎面吹起她额前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直视过来的眼睛。“母亲,如果‘骑士团长’和‘父亲’这两个身份,只能选一个实实在在的,你会怎么选?”
问题来得突然,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心。艾莉诺脚步微顿,黄昏的光在她温婉的脸上明明灭灭。
克蕾雅却没有停下,话语逐渐加速,带着某种压抑已久的尖锐:“如果他真的把这里放在心上,为什么总是站在最危险的地方?为什么要把时间、精力,甚至可能把命,都交给那些他也许根本不认识、也不会感谢他的人?母亲,你告诉我,”
她停下倒退的步伐,站定了,目光紧紧锁住母亲,“如果连这扇窗后的灯光都照不亮、暖不了,”她指向家的方向,又猛地挥手指向远处那片已开始星星点点亮起的朦胧城郭,“他守着的那些‘万家灯火’,到底和我们有多少关系?这所谓的守护,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该守护的对象?”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凉了,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母女之间的空隙。
艾莉诺望着女儿,望着那双酷似丈夫轮廓、却翻涌着截然不同情绪的眼眸,那里面的质疑、委屈、以及深藏的恐惧,像针一样刺入她心里。
她看到的不再是孩子气的抱怨,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对某种崇高叙事的解构。
她想说,事情不是非此即彼;想说奥卡姆那些深夜反复摩挲家信、逐字揣摩女儿近况的沉默;
想说每一次捷报传来时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对安宁的渴望;想说有些选择背后是更沉重的无奈与更广阔的悲悯……
她的嘴唇轻轻颤动,寻找着能安抚又不会显得空洞的词汇。就在某个音节即将成形之际——
“咻——!”
一道极其细微、却锐利到撕裂黄昏静谧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炸响!
那不是寻常的声响,更像是空气本身被某种极度压缩的暴力强行劈开的哀鸣。
声音的来源模糊,仿佛来自广场边缘那片已完全浸入夜色的树丛阴影。
克蕾雅甚至没来得及捕捉声音的方位,只感到右肩后方传来一股毁灭性的冲击。
那不是疼痛最先袭来,而是一种蛮横的、不可阻挡的推力,伴随着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视野瞬间颠倒、旋转,她踉跄着向前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