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生奢死节
荥阳中牟(今河南郑州中牟县)郊外不远处一个背山临水、绿树掩映下的村庄。
村南不足一里远的地方,东西流向着一条并不怎么宽阔的河,河水漾动着银波,顾自流淌,在仲夏的午后,被一片火辣辣的静谧衬托得没有一点儿生气。
河两岸的坡上,草木倒是生得茂盛,只是这茂盛的草木仿佛生来就是为给羊群做吃食的,枉杀了它自己的绿意盎然和勃勃生机!
南岸、北岸,视野可及的两三个牧羊人,各自按着他们自己觉得最为舒适、最为解暑的方式,陪伴、看管着他们的羊群,他们虽然都相距不远,却谁也不肯和谁去交流,与远处那几个默不作声、头戴斗笠的垂钓者一样,仿佛如果他们多说一句话,哪怕是小声低语,也会惊跑了水中欲待咬钩的鱼儿,也会引得自己强忍着的汗水轰然满身一般……偌大的一个空间氛围里,只有羊群偶尔发出的几声“咩咩”,只有那一片绿得不能再绿的颜色,还在昭示着,这里确实是一个依然有生灵存活的地方。
河北岸高坡处的一棵粗壮垂柳下,默然倚靠着一个放羊人的身影,布衣蓝衫,笠帽遮面,像是在闭目小睡,又像是在把他自己的心绪,陷入到长长的沉思和回忆当中……
是的,每次赶着羊群出来,来到这天高地阔的茫茫旷野,来到这淌着流水的清风徐徐之地,他便总会感到心灵的一次莫名的洗涤,思想的一次莫名的洗礼,和过去,和记忆,和他所遭受过的波折与苦难,做一次面对面的交流,做一次心与心地诀别……
他想到过很多事,很多人:想到他那般温婉良善、那般和他心心相印、惺惺相惜二十余载的妻子杨容姬;想到他还那么小,还在襁褓中咿呀学语就逝去的儿子潘瑜;想到他那般灵动活泼、娇俏可爱、摘走了他心的女儿小金鹿;想到对他那般严厉、苛责,却永远都是他最后,最有力靠山的父亲……想到如今尚在,孤单无助,陪着他奔波、为她担惊受怕的母亲;想到困难时,能向他伸出援手的哥哥和弟弟们;想到落难时,那些帮助过他的、真正的挚友;想到义兄夏侯湛曾经两度来至家中,看望身陷苦痛中的他;想到自己年轻时的那腔热血豪情、那份深情时,他的眼前甚至也会稍稍略过一下昔日墨菡的身影,只是早已被岁月剥离的那般得斑驳,那般得浅淡……
终是缘尽了,一切随风而去!缘还在,则会继续情意牵扯,但他却并不知道,也无从预知,这继续牵扯的情意,会在将来的哪一日、哪一时又被命运突然间夺去,照样地突然间离他而去,而他自己这饱受摧残的身躯、这棵残破的孤木,到最终,也必将会零落成泥,化为乌有,从这物欲的人间永远地消失……
“姑爷,姑爷,快回家去吧,有人来家中送信,说是,说是……”缥缈而又时断时续的思绪,伴着微微的睡意,在烈日徐风中胡乱地徜徉,却突然间被远处一句紧着一句的呼喊声随意打断,“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当丫鬟圣莲边呼喊边气喘吁吁地跑到潘岳的身旁切近时,潘岳早已摘下笠帽,从柳树旁站起了身,眉间凝成了一个诧异又担忧的疙瘩,“什么事?圣莲,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姑爷,是您的义兄家里差人送信说,说是您的义兄去世了,这里还有一封您义兄的亲笔书信,那人叮嘱我一定要交到您的手上……”
“啊?……”潘岳惊愣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晃了几晃,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不由自主地悲声叨念道,“怎么可能?不可能啊?义兄他……他那样雄伟、那样健朗的一个人?他才四十九岁啊?”
潘岳心下这样想着,这样悲着,脚底却早已快跑如风,义兄夏侯湛亲笔留给他的那封信函,在他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但他却没有心思立即打开观看,他想到目下他最应该做的,就是马上去看望他的义兄,去给他的义兄奔丧。虽然他不肯也不愿相信,这个不幸的讯息会是真的,可是,唉,……他把羊群留给了圣莲,疾步飞跑着回了家中,匆匆告别母亲一声,便立即跃马赶去了许昌,赶去了他义兄夏侯湛的家。
夏侯湛家中府上悲戚戚、白茫茫的一切,夏侯湛母亲“哭儿”,妻子“哭夫”,两个尚在幼小的儿子孝衣孝袍,哭喊着“爹爹”,跪拜在他灵柩前的一切,令潘岳肝肠俱碎,令潘岳再也不能不信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它的的确确是真的,千真万确的,的的确确他眼里、心中,那个英姿盖世,气宇绝伦,傲然如青松肃肃的义兄——夏侯湛,也别他而去了……从此,他将再难觅得高山流水!从此,他的余生将再无知音可诉!从此,任霞光万里,任月朗如昼,任酒香如花海,笔底如流泉,可那个和他诗词相和,心智相通,同作《芙蓉赋》,同游洛阳城的义兄,却再也回不来了!
事情还要回到九年前,回到九年前的华山……
那一日,那一晚,那个枫叶如丹,流云如水的金秋,夏侯湛和墨菡,这一对念念难忘,把彼此珍藏在心底,珍藏于朝朝暮暮的独处与遐思中,整整十九年之久的有情人,终于圆梦华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别却长长的相思,在师父、师兄和华山众乡民的见证下、祝福声中,红烛蜜意、喜结连理……那一晚,墨菡把她自己的身和心,都完完全全、无怨无悔地献给了她此生的最爱夏侯湛,献给了她自那之后的岁月人生!
之后的岁月,仿佛一切都刚刚获得了新生:幸福无限的夏侯湛被墨菡的真情柔化了风骨,朝与日相约,暮与霞相伴,如醉如痴,形影不离地跟随、陪伴着墨菡,缱绻情意,令人艳羡。
初晓黎明,墨菡窗下梳妆,夏侯湛便也会褪去睡意、随之起身,流连在墨菡的身后左右,软语温存。望着镜中墨菡美丽的容颜,婀娜的身影,笑吟吟地为她插簪饰花,信手轻抚秀发。
蝶恋着花,藤缠着树,倦鸟归巢,离人相依偎,惹得夕阳从此有了诗情,袅袅的黄昏有了一股人间的烟火气,星月皎洁相流光,夜夜漾清晖。林木葱茏的峰岭深处,从玉女祠到吉云道观,那条墨菡去拜见师父,向师父请安问候,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次的逶迤山路,从此变得不再孤单!
从此后,萧史弄玉仿佛又回到了人间,回到了华山。(相传,春秋时秦穆公的爱女弄玉酷爱音乐,尤喜吹箫。一晚,她梦见一位英俊青年,极善吹箫,愿同她结为夫妻。穆公按女儿梦中所见,派人寻至华山明星崖下,果遇一人,羽冠鹤氅,玉貌丹唇,正在吹箫,此人名萧史,使者将其引至宫中,与姿容瑰艳的公主弄玉成了亲。一夜两人在月下合奏箫声,引来了紫凤和赤龙,萧史告诉弄玉,他为上界仙人,与弄玉有殊缘,故以箫声作合。今龙凤来迎,可以去矣。于是萧史乘龙、弄玉跨凤,双双腾空而去。秦穆公派人追赶,直至华山中峰,也未见人影,便在明星崖下建祠纪念。)
花畔同舞剑,林下共练枪。溪边陪君同垂钓,田间与卿共栽秧。落雨窗前,琴音悠扬增婉转;飘雪廊下,诗文相和谱华章。华章蕴深情,琴音载厚意,此生能与君偕老,但愿化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夏侯湛眼中的墨菡,比月净,比兰清,傲骨临风超然于世外,仿佛她的人生只在于华山,只属于华山。墨菡心中的夏侯湛,摒弃了繁华,抛却了世俗,如皓月,似朝晖,莹亮了她自那之后的日日夜夜,丰润了她生命中的孤秋与残冬!
“哪夜不听你悄悄话,哪夜不和你谈谈心……”星辉点点的玉女祠院中、窗下、床前、榻上,夏侯湛与墨菡相偎相依,互诉着这十九年间他们各自经历的人和事,各自的心路历程,以及他们把彼此深藏在心底,爱而不得的、苦苦的思念。
自那之后,玉女祠别院中,柳一然与荷花一家四口,便有了墨菡和夏侯湛这一对小夫妻经常往来、作邻作伴,笑语欢声、亲密无间:柳一然喜欢与夏侯湛一起在院中的石桌上对弈,喜欢在院外的开阔地方,与夏侯湛一起切磋武艺,向夏侯湛学习夏侯家的独门刀法。荷花则喜欢带着两个孩子——六岁的女儿小荷,四岁的儿子小然,陪墨菡一起聊天,一起做针线,一起到山后的溪水边洗衣物,一起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嬉戏、玩耍。每当这时,荷花还总会逗趣墨菡说,什么时候墨菡和夏侯湛的孩子出生了,她会帮着墨菡带,她就盼着能早日看到他们两个的孩子,到底会长成什么样儿,美成什么样儿……荷花做的饭很好吃,而墨菡则非常非常不擅长煮饭,所以以前,是墨菡一个人经常被邀请到师兄柳一然家用饭,现在则又多了一个夏侯湛,两人虽然也会觉得不太好意思,但柳一然和荷花却并不觉得麻烦,总是说喜欢他们两个来,大家一起做饭、一起用饭,岂不更加热闹、有情趣,家里不过就是多添了两副碗筷而已……
夏侯湛的到来,使得华山下的孩子们又多了一位教习他们文韬武略的好老师,使得吉云道观又多了一位经常来上香、努力使自己于世无求、与人无争、寄情于山林、听讲经道的俗家弟子。
山外十多里地远的那个集市上,夏侯湛会陪着墨菡在那里信步逛市集,购买所需的物品。也会在墨菡的倾心伴随下,把他所钓到的鱼,把他和墨菡一起种下、一起收获的菜蔬,一起从树上摘下的桃子、梨,用马车拉到那集市上去卖……他甚至还会在墨菡嫣然的悄声笑语中,扯开嗓子高声吆喝着,“卖鱼喽,活蹦乱跳的鲜鱼,大伙儿快来买呀!现摘的菜,刚下树的梨,可新鲜喽!”
华山到匈奴草原千余里的路程,夏侯湛也会和墨菡一起骑马去游历,一起去看望金若及金若的三个孩子,和呼延承称兄道弟的成为朋友……
之后的人生,仿佛终于看到了无尽的希望,那一年春季,细雨轻霓杨柳醉,纸鸢满天水流烟。那是夏侯湛到达华山后的第二个春天,是夏侯湛眼中华山最美的季节,那个山里桃花开的正旺的四月末,那个四月末的那个傍晚时分,夏侯湛和墨菡的孩子出生了,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白白胖胖,也长着一双似父亲夏侯湛一般大而亮的眼睛,透着聪明,又透着母亲墨菡一般秀雅气韵的男孩子……
喜悦的泪水伴着焦急的期盼,夏侯湛如坐针毡地在墨菡的产房外,等了整整一夜一日,他心疼墨菡,他渴盼孩子,好容易当月色隐退,朝晖升起,当次日傍晚,夕阳的余晖把他眼前的一切都涂抹成一片玫瑰色之时,他的一颗心才放回了原处,从荷花母亲郑大嫂及产婆王婶儿的怀中接过了他自己的孩子,那是墨菡和他两个人感情的结晶,是他们两个的儿子,他们的亲骨肉,谢天谢地,终是母子平安,夏侯湛目中一片泪雾弥漫,心下却在暗暗地发誓,他再也不会让墨菡承受这种分娩的痛苦,他有一个孩子,有墨菡,此生,已足够矣!
夏侯湛给孩子取名“璟”,意为玉的光彩,喻德行美好,小字“玉衡”……之后的人生,便是一家三口最最幸福、最最快乐无限的日子,伴随着孩子一点一滴的成长,伴随着为父为母后,夏侯湛与墨菡愈加水乳交融的情和爱,伴随着目中赏不尽、看不够的山川风物、四时美景,每天的日子都仿佛蜜里调油一般的甜腻!
然而,就在夏侯湛到达华山整整四年时光之时,也是那个同样枫叶如丹,流云如水的、一模一样的金秋之时,夏侯湛远在家中的妻子司马文萱,却意外地找到了他,在华山下十里地之外的那个集市上蓦然与他相遇、与他相见……
那天临近午时之际,夏侯湛怀抱着三岁的璟儿,墨菡紧紧跟随在他的身旁,一家三口人在集市上购买好了所需的物品,正准备横穿过街道,向着停放在斜对面一家肉铺旁的马车走过去时,却刚巧赶上一个午时而归的放羊人,赶着一群羊缓步而来,这本就人流攒动、颇显拥挤的街道,一下子就被那潇潇洒洒的羊群堵了个严严实实,夏侯湛和墨菡无奈,只好站住脚步,耐心地等候着那群羊浩荡而过。
小孩子眼中的一切都是新奇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夏侯湛因见怀中的璟儿一会儿呼扇着他的小身子够向羊群,一会儿又像是被吓着了似的,躲进他的怀里,不由得一阵慈父心怀暗自涌动,百般感慨又幸福无限地逗着怀中的幼儿说道,“璟儿乖,莫要怕,爹爹告诉你,那是小羊,璟儿知道羊怎么叫吗?璟儿你听,咩咩咩……”夏侯湛转头看了看墨菡,便旁若无人地给他自己的孩子学起了羊叫,墨菡则仰起一张甜美的芙蓉面,会心地笑着望着他们父子俩,望着夏侯湛尽情地“耍宝”,尽情地童心未泯,望着她的孩子兴奋地雀跃,兴奋地咿呀而语、手舞足蹈。
“爹爹,爹爹,肉,肉……”越过洁如云朵的羊群,璟儿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街对面的那家肉铺,那是爹爹和娘亲经常带他来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他最爱吃的猪、牛、羊肉,在他太过微薄、支支片片的记忆中,好像每次从这里回到家,他就都能够吃到他最最爱吃的热气腾腾、新鲜美味的、娘亲口中的“猪肉羹、牛肉羹”。
“璟儿又想吃肉羹了,那好,爹爹抱璟儿买肉去,走喽,……”夏侯湛逗着孩子说完后,又赶忙回转身去,伸出一只大手想要牵住自己爱妻墨菡的手,却被墨菡顺势甩开,笑着叮嘱他道,“你好好抱着璟儿,看着路,我丢不了的。”
羊群在牧羊人不断响起的鞭子声和吆喝声中,终于慢慢地走过,慢慢地走远了,夏侯湛和墨菡两人,边爱意绵绵地相互逗笑着,边抱着璟儿准备横穿过街道,去到对面的肉铺买上些猪肉,然后就可乘上马车回家了。可就在这时,突然出现的一驾带蓬马车,一驾在这个偏远贫穷的市集上很难见到的,颇显突兀、颇显富贵气十足的马车,却居然急速地奔跑了一段距离后,又急速而麻利地刹住了车,乍然横挡在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切近。那些忙着逛市集的人们,也被这驾非常非常不礼貌的马车堵住了前行的脚步,只好一边嘴里没好气地嘟囔着这马车挡道碍事,一边则不瞪白不瞪地斜了这碍事挡道的马车几眼,绕过而行了。夏侯湛和墨菡当然也是满心的不自在,也想着赶紧绕过这驾马车,继续去办他们自己的事……可没想到,马车车帘一挑,从里面走下来了一主一仆,两个夏侯湛再也熟悉不过的女人——他自己数年未见的原配妻子司马文萱,还有司马文萱的贴身婢女采玉。
无比的意外,瞬间就惊呆了夏侯湛的双目,还有一种意外中的意外,更是令夏侯湛惊呆双目的同时,又瞬间哑住了口——他看到司马文萱,曾经那样美貌而又尊贵的司马氏家族的公主,居然虚胖的让他有些不忍直视,不忍相认,她的容貌变得没有神采,与一个“美”字早已相去甚远,而且,而且夏侯湛还清清楚楚、分外清晰地注意到,司马文萱居然是瘸着一条腿,向着他和墨菡站立的方向走过来的,是在婢女采玉的全力搀扶下,才缓缓地、一瘸一拐地向着他走过来的。
而此刻呈现在司马文萱眼前的一切,眼前夏侯湛与墨菡,怀抱幼儿,相偎相依的惬意甜蜜,与她自己这么多年以来,虽身患重病却还在呕心沥血,还在到处打探、寻找她夫君夏侯湛的凄苦相较起来,可怎一个“悲”字了得,怎一个“冤”字了得!司马文萱只觉脚下这仅有的十几步路,于她,却是漫长地仿是行过了千里、万里,千山、万水,千荆棘、万坎坷……她当然能够认得出,夏侯湛身畔胶漆相随、幸福满面的女人会是谁,因为她太了解、太过深刻的了解了,夏侯湛脸上能同样这般幸福、这般发自心底的笑容,只有谁能够给与,如此纷繁杂乱的市集当中,只有谁的高华风姿、绝世之貌,能够让她一眼就能捕捉到,就能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