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界碑,凌素衣脱掉全身的衣物,只穿着一件里衣便进入了后山。
山上的雾气重得厉害,入眼全是无边无际的白,一踏进去,凉意就扑了上来,没待多久,衣服便被潮气浸湿。
越往上走,空气越薄,吸进肺里不是凉,像吞了一嘴的刀片,每多走数步,就得停下匀口气,喉间像卡了无数细小的冰碴子,咽下去都带着刺的感觉。
脚下的枯草早被潮气泡得发腐,踩上去没有声响,只黏着鞋底,像沾了层湿泥,走得越久,越觉沉重。
目之所及没有半分活色,雾把远处的轮廓全晕成了模糊的灰,唯有身前那面通天山体墙立得很显眼,岩石不是常见的青灰,是深褐里掺着点暗紫,表面的纹路像被水流啃过,凝在缝里的水珠不是往下淌,是顺着纹路慢慢渗,没有半点声响,倒显得这山更静得慌。
她摸着土里的石棱,指尖刚贴上石面,就被一股湿气裹住,指缝里都沾了露水,凉得很。
正想抬手蹭掉,雾里忽然传来踏踏的脚步声,比风声沉,比石落轻,紧接着,青禾的身影就从雾里显出来,不是走出来,倒像雾散了一块才露了人,鬓发上挂着的雾珠,一说话就往下掉:“凌师姐!可算追上你了!”
青禾弯着腰喘,胸口起伏得厉害,好半天才把药箱掀开,掏出个灵芝纹瓷瓶,瓶身没擦干净,还沾着点药渣:“峰主今早对账,翻到清心草的缺漏,让我去药圃补记,结果在草窝底下摸着了半块帕子,绣的桃花不是常见的团花,是枝桠伸出来的,洛瑶师妹前几日插发的绢带,就是这个样式!峰主昨日跟我说,之前洛瑶师妹曾找师尊问过痒骨散遇水会不会快些发作,便越想越不对劲,塞了这药让我送,还说……你要是不想待负雪峰,药王峰的门,一直给你留着。”
凌素衣伸手接过瓷瓶,“替我谢过峰主,只是我还有事没弄明白,暂时走不了。”
青禾挠了挠头,指尖沾上了头顶的雾水:“我懂,就是师姐你多留意,这雾里走路,别踩错石头,还有洛瑶师妹,她上次问我药圃的路,说找药王峰弟子问事。”说完,他把药箱往肩上一甩,转身又钻进雾里,脚步声没走多远,就被雾裹没了。
凌素衣握着瓷瓶站着,雾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青禾的话却在脑子里转,问禁药、探药圃,还留了帕子,洛瑶那副怯生生的模样,竟全是裹在外面的壳?
可师尊沈雪宁,怎么就连多问一句都不肯,只护着洛瑶,把她的话当狡辩?
她定了定神,接着往上走,没走三步,脚下忽然一绊,不是被石头磕,是枯草底下垫了东西,她赶紧往旁闪,扶住石棱才没摔,低头一看,是块碎瓷片,瓷片旁沾着点淡绿色的粉末,不是散着的,是粘在枯草上,像谁不小心蹭上去的。
盯着碎瓷片旁的淡绿粉末,看了足足一刻钟,凌素衣才伸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粉末细得像烟尘,沾在指腹像抹灰,她辨不出这是哪味药材,既不是她平日练剑疗伤常用的,也不是负雪峰药架上见过的品类。
她没再多猜,从里衣袖口撕下一小块干净布片,小心翼翼把粉末和碎瓷片裹好,塞进瓷瓶旁的布囊里。青禾说药王峰主精通药理,带回去让峰主查验,总能辨出这东西的来历,说不定还能顺着找到更多线索。
裹好东西,她攥紧布囊继续往上走,雾气虽没减淡,脚下的路却渐渐熟悉起来,再拐过一道弯,就是从前沈雪宁带她练剑的地方。
果然,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几道木质护栏便从雾里露了出来。
护栏的木头是当年沈雪宁特意选的耐潮硬木,虽过了十年,表面被雾水浸得泛了深褐,却依旧结实,连接口处都没松动半分。
凌素衣伸手摸上去,指尖能触到木头被反复打磨过的光滑纹路,还有几处浅浅的刻痕,那是她小时候练剑走神,剑刃不小心划上去的,当时还怕师尊生气,躲在护栏后不敢出来,最后还是沈雪宁递来一块磨刀石,只说“剑要磨,心更要静”,没有半句责备她的话。
明明小时候是那么的温柔,她想。
靠在护栏上,望着雾里模糊的练剑场,往事像潮水般涌上来,那时她总在清晨被沈雪宁叫醒,天不亮就来这儿练剑,沈雪宁会站在不远处的石台上,手里拿着竹鞭,却从不会真的打她,只会在她动作走形时,用竹鞭轻轻点一下她的胳膊,教她调整姿势。
练到正午,沈雪宁还会带一坛温好的蜜水,看着她喝完,才让她回去休息,有次她练剑摔断了腿,是沈雪宁背着她下山,山路陡,沈雪宁走得慢,却始终把她护得稳稳的,说“你是我负雪峰的弟子,我护着你是应当的”。
可这一切,都是在洛瑶来之前。
凌素衣指尖慢慢摩挲护栏上的刻痕,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洛瑶刚入师门时,沈雪宁虽对她温和些,却也没忘了叮嘱自己“多照拂小师妹”。可自从洛瑶开始时不时在沈雪宁面前说些“大师姐练剑太凶”“大师姐不肯教我招式”的话后,沈雪宁看她的眼神就变了,不再有从前的耐心,甚至连她练剑的成果,都懒得看一眼。
这次她为护着沈雪宁和洛瑶,被千年妖兽抓伤后背,沈雪宁第一句问的是“阿瑶有没有吓到”,洛瑶一句“雪莲羹里有问题”,沈雪宁连查都不查,就定了她的罪,还收走了她的首席弟子令牌。
雾又浓了些,顺着凉意往脸上扑,凌素衣却没觉得冷,只觉得心口沉闷。
她看着手里的瓷瓶和布囊,眼底多了几分坚定,不管洛瑶用了什么手段,不管师尊是被蒙骗还是另有隐情,她都要查清楚,不仅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冤屈,更是想弄明白,那个曾经护她、教她的师尊,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清晨,宗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不是雷,是从后山方向来的,带着气劲,震得主峰殿的铜铃响了好一阵,更奇怪的是晨练弟子手中的剑,都飞往了后山。
“什么声音?”山脚的弟子刚拿起剑,手一顿,剑掉在地上。抬头看,后山半空裹着层白气,浓得遮了山尖,连远处的通天崖都亮了些。
“是大乘境的动静!”有年长的修士走过来,盯着那片白气,“十年前见过大乘修士突破,就是这声响,这气劲。”
这话传得快。
药圃里的弟子扔了药筛,扛着锄就往后山跑,主峰的长老们也都起了身,尤其最为年迈的长明长老拄着拐杖,走得急,弟子差点跟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