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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第2页）

小陈皮被带走的那天，磕破了额头、哭坏了嗓子都没能叫父母回心转意。他们说，崔家是大户人家，在他们家做下人是去享福的。小陈皮质问，为何不叫她哥哥去享福。换来陈家阿爹的一记耳光。小陈皮吐出一口血水，恨恨说道：“你们拿了我的卖身钱，从此便没了我这个女儿，我与你们恩断义绝！”

她大逆不道的话被街里邻坊嚼碎了舌头，男人喝了二两陈家的喜酒，回来便絮絮叨叨地说：“平日里只当陈皮那丫头淘气了些，没想到能说出这么混账的话，还是咱家大丫头听话懂事。”然后他看着自家同岁的大女儿，信口开河道：“若被卖的是惠娘，也就这个数了。”

现在，长大的她，花钱买下当年的她，求一个恩断义绝，然后再细算仇怨。

可惜，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来意。

男人率先认出了她，声音颤抖着求证“……是大丫头吗？”

女人一惊，快步出了房门，端详之后立刻湿了眼眶，却不敢再向前：“我的惠娘啊，你……还活着？”

因为幻想过千万遍，此刻成真，青袖反而麻木了，她轻笑一声，如幽灵般鬼魅：“常惠啊，你们应该最清楚啊，除非天降奇缘，否则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才七岁，生了大病，他们害怕是肺痨，都不肯请个郎中来看，把她抛弃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时值冬日，狼嚎鸦啼，等待她的，只有病死、饿死、冻死，又或是被野兽咬死。

“不，你就是惠娘，你的眉毛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说过，长眉入鬓，穿金带银，你还有眉峰，婆母说，这样的人脾气最臭，你还不依……”

那为什么一开始没有认出她来呢？青袖觉得恶心，冷笑一声：“不必废话，怀胎分娩不易，我不再与你计较！”

她目光转向女人身后沉默的男人，见我在她垂落的手中现形，她举剑直指前方：“可你我之间，总要有个了断。”

女人惊骇地看着珠光华服的眼前人，凌厉眉目令她心神恍惚，重逢的惊喜烟消云散，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

她是头胎，怀她时她曾梦见青衣仙女翩翩而来，她斗胆追赶，只握住一截子长袖，当晚便生出她的第一个女儿。她给她起名青袖儿，但丈夫不允，说轻佻得不像好人家的名字，女儿家还是还是以贤良淑惠为好，给她起名常惠。

惠娘幼时生气时不是这样的，弟弟打坏了她的泥娃娃，她鼻头一皱，小嘴巴便翘得老高。可她最好哄，自己只要佯装气急败坏打儿子两下，她便呵呵笑了，反劝她弟弟还小，不能使劲打。

而现在，她终于意识到，隔了这么多年，她的第一个孩子，如今不止是个高贵美丽的陌生人，还怀揣着她想象不到的愤怒和仇恨。

她的剑那样锋利，落雨划过剑刃，在她脚边滴水成洼。女人不敢想象她要做什么，哀求道“惠娘，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你千万别做傻事啊！他千错万错，都是你的生身父亲啊！欢儿还小……”

“欢儿？”青袖冷冷咀嚼着小女孩的名字。呵，你看，你们叫我贤良淑惠，却叫她无忧长欢。

女人这才想起自己那遍寻不到的小女儿，立刻慌了神：“欢儿呢？她去哪儿了？欢儿！欢儿！”她大声呼喊着，雨幕中除了巷口处两声犬吠再无回应，水波摇晃，剑刃寒光，女人吓破了胆：“惠娘，我知道我和你爹对不住你，可欢儿是无辜的啊，她可是你的亲妹妹，你不能……”

青袖心中一痛，怒声道：“闭嘴！你以为我和你们一样吗？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下手？你要留她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你能亲口告诉她，她英勇的父亲如何杀人不眨眼，她善良的母亲如何欺瞒包庇、为虎作伥？”

“我没有……”女人摇着头想要为自己辩解。

“阿娘！”青袖嘶哑着喊出这久违的称呼，心口痛到几欲碎裂，大睁的双眼不受控制地蓄了眼泪，她一字一字缓慢清晰地质问：“你敢发誓，他把我扔进荒山这件事你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吗？”

女人哑口无言。

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陋失望方式爆发出来：“当年他说要带我去打猎，我不想去，他刚冷了脸，你便劝我要听话，所以我听话的结果就是被活生生抛弃吗？”

“是，我是生病了，可你们别忘了，我那时才七岁，个头还没有你们的常欢高，那么大一筐萝卜，我的肩膀和后背都被背篓磨破了，嗓子叫卖得都哑了，来回十多里地，我只有一双快磨穿的草鞋。”

“我生了病是因为我贪玩吗？如果我像别人家的小孩能吃饱穿暖，每天不是翻花绳就是踢毽子，我会生病吗？你们害怕我从城里染了肺痨，可本该去城里卖萝卜的人不是我啊！”

“你们害怕邻里闲话，连个大夫都不肯请，可总被村里人笑话窝囊的罗锅张，最谈瘟色变的时候他家小儿一发热，他立刻就带他就去了医馆。还是说只是因为我是女儿？如果生病的要是三郎呢？这一切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发生？”

女人垂头哭泣，根本不敢看她，男人一脸阴郁，沉默不语。

青袖的声音已经嘶哑，但积攒酝酿的愤怒仇怨丝毫未减：“你们一句听话懂事，便把我当作男儿使唤，可从来没有像对待三郎那样对我，到最后还要骗我、弃我，你们枉为父母，你们是杀人凶手！”

有邻里听到动静，提灯敲门：“老常，大半夜的怎么了？是二娘又跟女婿吵架跑娘家来了吗？”

女人惊恐地抬头，满眼含泪地无声乞求，男人压低了声音：“常惠，就算我们对不住你，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一家人以后还要在镇上讨生活，你别胡闹叫别人看笑话！”

我们？你？过去？以后？胡闹？

青袖闭眼轻笑。

荒唐！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