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分?”旁边那个黑脸的男人适时地冷哼了一声,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家徒四壁的客厅,“这点钱,塞牙缝都不够吧?当我们是开善堂的?”
就在这时,里间的门被猛地拉开。
爸爸被吵醒了,他头发蓬乱如草,双眼因宿醉布满血丝,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酒气。眼前的景象——讨债的上门,妻子卑躬屈膝——瞬间点燃了他那点可怜又可悲的虚荣心。
“吵什么吵!都给老子滚出去!”
他先是冲着讨债人吼,随即像找到了发泄口,将所有的怒火转向妈妈。
“都是你这个丧门星!一天到晚就知道给老子惹事!败家娘们!”
他顺手抓起桌上一罐没喝完的啤酒,狠狠朝妈妈砸去。妈妈惊惶地侧身躲开,啤酒罐“哐当”一声砸在墙上,黄色的液体混着泡沫溅得到处都是。
我再也不敢看下去,徒劳地缩在自己的房间里,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有让自己失控地冲出去。
耳边是爸爸不堪入耳的辱骂、妈妈压抑的、破碎的啜泣,还有讨债人那若有似无的、带着讥讽的沉默。
童年那个夜晚的绝望感和此刻的窒息感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像灼热的岩浆在我胸腔里翻涌、奔腾。那个被深埋了多年的愿望——“带妈妈离开这里”——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口,几乎要破膛而出。
但这一次,不再是孩童那种天真又鲁莽的冲动,而是一个冰冷、坚硬、如同磐石般的信念:
“读书。考最好的大学。挣很多很多钱。一定要带妈妈离开这个地狱!彻底地,永远地离开!”
我猛地一拳砸在枕头上,软绵绵的触感让我更加愤怒,我将它想象成爸爸那张因为酒精和暴戾而扭曲变形的嘴脸,恨不得将它撕碎。
外面的喧嚣终于暂时平息了。讨债人似乎觉得今天也榨不出更多,暂时离开了。
爸爸大概是骂累了,又晃悠着不知去了哪里。
我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精疲力尽。
手机在地板上震动起来,屏幕上,“小予”的名字如同黑夜中第三度亮起的微弱星火,执着地跳动着。我迟疑着,指尖悬空片刻,最终还是划开了接听键,仿佛开启了一个通往另一个维度的、狭窄的通道。
听筒那端,先是一片小心翼翼的寂静,随即,夏知予的气息裹挟着电波的细微杂音传来,不像言语,更像一阵温暖而潮湿的风,轻轻拂过耳畔。
她没有直接追问,而是用一种迂回的方式,将一些日常的碎片——也许是清晨看到的云,也许是路边倔强开放的小花——编织成轻柔的网,试图兜住我正不断下坠的灵魂。
我在这边,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用一声几不可闻的“嗯”作为回应,像石子投入深潭,证明连接的存在。
但这细弱的回应,似乎已足够她敏锐地捕捉到我周遭弥漫的、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她的声音渐渐褪去了那些轻松的伪装,变得更加柔软,像月光下涨潮的海水,缓慢而坚定地漫上我荒芜的心岸。
她说,她相信有一种未来,是我们可以像鸟儿一样,拥有选择栖息之地的自由。
她说,她仿佛已经看见,我亲手为我妈妈打开一扇新的、洒满阳光的窗。
就是这些并不具体却充满笃信的话语,像一把温柔的钥匙,撬开了我紧闭的心扉。
那些淤积在胸口的屈辱、愤怒,连同那个刚刚破土而出的、坚硬的决心,竟找到了裂缝,变成一串串破碎而滚烫的音节,混合着压抑不住的哽咽,通过这根纤细的电话线,流淌了出去。
我诉说了那令人作呕的酒气,那飞溅的啤酒泡沫,那刻骨的誓言——“我要带妈妈走”。
她没有惊呼,没有叹息,只是在电话那头,用更加绵长的呼吸声作为陪伴。然后,她的声音重新响起,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团白气,温暖而坚定。
她告诉我,种子在破土前,总要经历在黑暗泥土中的沉默挣扎。
她开始描述一个与我们此刻所处的绝望截然不同的世界,那里有桂花浓得化不开的甜香,有篮球划过天际的弧线,有不被债务和暴力惊扰的安稳清晨。
我依旧没有多言,只是将听筒贴得更紧一些,仿佛能从中汲取某种无形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