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瑶心头一颤,登时着急起来,却还强忍着思索了几息,才察觉出几分不对来,反捉住兰因的胳膊,压低声音:“咱们老爷虽久不曾回河西,却也认识范子岕,去岁中秋还因他送礼与他打过照面,依着礼数也万万不可能将他直接从家门口撵出去,这话又从何说起?”
兰因叹一口气:“到底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是郑丹见不好,趁人不备找了他爹让给园子里递了个信儿,只模糊说了个撵出去,我一听正要去找姑娘呢。”
柏瑶霎时慌乱起来,心口突突跳个不停,别过头去不错眼盯着地上的青石板,心中思忖难不成是范子岕和自己的过往叫父亲知道了?不,不对,若是如此自己早已被叫去审问了,那好好儿的撵他做什么?难不成……柏家与范子岕走马上任这官儿当得不对付?也不应当,早听柏越说过柏家在朝堂上走的是中庸之道,哪会与天子的心腹有什么对付不对付……何况便是不对付,也没有这样直戳戳撵出去的理儿!柏瑶闭上眼睛,手指狠狠掐着手心,强逼着自己静下心来,既撞到了柏二老爷跟前,她便不好再自个儿愣愣地去探听,心道总得快些叫问出个由头,便叫兰因出去寻个庄子上的事情问问郑管事,叫她迂回着打听打听。她自己实在放不下心来,屋里踱步几圈,复又赶去胡笳院,想着向柏越讨个主意。
那范子岕自打走马上任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京城里头名不见经传的武贡士摇身一变成了御前红人,又有一层告御状的英雄气概加身,更叫诸人艳羡。他本想着这次来见柏瑶,一来知道他入狱那些日子柏瑶常遣了人来寻她,见她一面叫她安心,二来多少有些衣锦还乡的心思,叫她看看他的本事,最好能回心转意。谁知道这么巧,偏偏碰上了柏二老爷,他出于晚辈的礼节,自然硬着头皮率先上前见礼,却不曾想柏二老爷一见到他便是满脸陌生的神色,仿若不曾见过他这个人一般,还不等他见完礼,柏二老爷连问也不问他来青青园做什么,便直接挥了挥衣袖,叫门房将他撵出去,以后不许再登柏家的门。
范子岕见状倒不解起来,左右看看门房那几人并非玩笑,心里头自然也火速有了猜测,只是不知是为着他纠缠柏瑶还是告御状那事东窗事发?若是后者,他便一人做事一人当,可若是前者,他总归还要忧虑忧虑柏瑶在府里头的处境。他被门房几人扑着袖子赶到外头,眼看那几人便要关上大门,他满心不甘,直接冲着柏二老爷跪了下来:“还望柏大人赐教,今日为何将晚辈扫地出门?”
柏二老爷看着这个年轻小子,浑身绮罗,直挺挺跪在地上,神情里满是不屈,他想起自己送去河西的那封信,气血涌上头来,炸得头顶冷飕飕直哆嗦,嘴唇动了一动,却什么也没说,亲自上手关上园子门,不顾范子岕在外头苦苦哀求,便转身大步离开了园子。
范子岕见苦求无果,忙跪行上前要扒门,被几个门房拿手巧力隔开:“范大人,我们府里头也要脸面,这人来人往的,别做让大家彼此跌份儿的事。”
范子岕抬头看看,见他们都绝无相商之意,他好歹也是自小官宦人家长大的子弟,被人家这样给了脸色,心里头又是奇怪又是不好受,面上由红转青,眼角狠狠一跳,撑着地站起来,久久凝视紧闭的园门,见实在无人理他,连郑管事与郑丹、郑飞三人都不曾出面与他解释一二,方知道今日只能无功而返,只好甩了一把袖子悻悻离开。
柏二老爷一路气鼓鼓冲到东院柏大老爷的书房跟前,待要闯进去,又皱起脸皮门口踱步一回,还是抬手叩了叩门,听得里头一声进,方推门迈步进去,又小心将门关上,转身走过去,见柏泓正立在书案前写字,他顿在原地,柏泓也不抬头,笑道:“怎么突然来找我?”
柏溶开门见山:“大哥,方才……范子岕来了。”
柏泓闻言一言不发,将笔下那一字慢慢写完,方放下笔,抬头看向柏溶:“人在何处?”
“叫我撵出去了。”
柏泓垂下眼睛,慢慢坐下,示意柏溶入座,两手交叠在一起,沉吟道:“他来是有旁的事儿吧,好端端上门来,不走正门,反去了青青园,这是为何?”
柏溶一愣,“方才我一不留神撞见他,心里头烦乱,直道晦气,倒忘了这一茬。”
“此人心思深沉,背景不明,青青园里到底都是年轻姑娘们,切不能叫这人哄骗了去。”
柏溶闻言出了一声冷汗,在青青园后门遇见范子岕,园子里又只有他家的姑娘们,他自然一瞬间想到那小子只怕是和园子里哪位姑娘有些关系,只是他身为父亲总不好对自己的女儿们妄加猜测,什么样的关系他不在意,横竖日后也绝无可能,可这小子身份敏感,若叫大哥知道,还当园子里有人与他通风报信,透露柏家的事情,反而叫二房跳进黄河洗不清,他索性快刀斩乱麻,直接将这小子撵了,眼不见心不烦。怎料柏泓却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言语间专程提点一番,他不怕自己的大哥,兄弟俩关系一向融洽,但他却因着范子岕,生了既愧对大哥一家人、又愧对河西卢家的心思,此时被揭穿,便更有些难耐,只得蝎蝎螫螫道一声是。
柏泓见状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家里几个姑娘都是极好的孩子,虽说咱们不会学那迂腐刻板之人成日里把姑娘们圈在家里头不让见人,可到底是做长辈的,要替她们擦亮眼,好好把个关才是。”
“这是自然。”
“范子岕此人我查来查去,除了河西家里,竟是赤条条一个人上了京来,哪里来那兴风作浪的本事?他若再来,你也不必着急,带进来叫我瞧瞧,看看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话音方落,便听得房门又被叩响,两人相视一眼,顿时停下言谈,柏泓扬声问是谁,外头一道沉静的声音传进来:“伯父,父亲,是我,我有话与你们说。”
二人皆听出来人正是柏越,柏越爱书如痴府里头人人皆知,柏泓学问深厚,他二人还当她专程来书房里头请教柏泓,柏溶便道:“越儿,你先回去吧,我与你伯父还有要事相商,若你是读书有什么不解之处,待晚间再来吧!”
外头沉默了几息,才又听见柏越的声音,这次低了许多,“我知道方才范子岕来过,父亲与伯父怕是正在议论此人,我……也有一番见解。”
柏溶一听心里一拧,只当那会子的猜测成真,以为柏越听说范子岕被撵走,此时来为他讨个公道,柏溶万万没想到那小子竟与柏越有旧,不该是这样啊,柏越自小主意正、野心重,怎么会在这上头栽跟头?他扭头望向柏泓,果然见自己的大哥也眉头紧皱,显然也是以为她硬要进门是为着此事。
柏泓无奈叹了口气,道:“越儿,你进来吧!”
柏越推门而入,缓缓走到里间,柏泓、柏溶二人拧眉皆看着她,柏溶想起范子岕那糟心的事儿,正欲开口骂她一通,反倒是柏泓率先道:“越儿,你先坐下,此事你不该掺和进来。”
柏越却并不入座,只是站定在原地,抬起头来双眼直直看着柏泓身后的屏风,柏溶随她视线望去,见只是一扇普通屏风,旁的什么都没有,心中更加着急,好好儿的姑娘怎么为了个浑小子魇住了?他斜斜瞪她一眼开口斥道:“有什么大不了,值当你这样?左不过一个臭小子,我不信满京城便每一个比他范子岕强的儿郎?”
柏越闻言明白过来父亲误解了她的意思,便收回目光,深深看了柏溶一眼,倒把柏溶瞧得心惊,暗道不好,她已经又看向了柏泓,忽地便跪了下去,柏溶见状登时面皮涨红,气得大骂:“你们一个两个见了人就跪下去,还当自己是什么反抗家族的苦命鸳鸯吗?你也不看看那小子哪里值得你这一跪,便是他长得略好些,便再没个长得齐整的了?读了那么多书,你都读去了哪里?诗里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是最浅显的东西,你都忘了?亏你还日日读书,依我看趁早将书都烧了才是正经!这五年把你放在凉州,你都学了些什么!”
柏越却不理会他这一番慷慨陈词,直愣愣朝柏泓磕了个头,柏泓叹气摆手道:“你与我磕头也没有用!此事我与你父亲一个想头,那小子该撵!下回若还来,别怪我拿板子打他!”
柏越一概不应,跪地直起身来,又看向柏泓的眼睛,语气平静:“我与范子岕并无其他纠葛,不过是托他替我做了件事。”
柏泓听到“并无纠葛”四字显然松一口气,双手搭在圈椅上笑道:“这有什么值得挂念的,他若当真帮过你,咱们家也能还得起礼,只是绝不能与此人再有往来。”
柏溶还不放心,只问:“你托他做了什么?”
“去岁秋我无意间得了一张从江南来的盐票,得知江南盐道出了岔子,托范子岕替我在天子巡猎出城那日告御状。”
话音未落,柏溶已经蹭地站起来,瞪大眼睛盯着她,双腿却一软,不小心将那凳子踢到,跌坐在地上。柏泓两手又紧紧绞在一起,嘴唇抖动起来,牙齿磨得作响,想要怒斥一句,却怎么也张不开嘴、说不出话。柏溶扶着桌子爬起来,拿左手指着柏越,胸脯起伏不定,右手扫起一个杯子直愣愣朝她砸过去,柏越也不躲,幸而柏溶被气得浑身无力,那杯子只砸在她跟前地面上,摔个粉碎,却不曾伤到她。柏泓闭上眼睛,直突突朝后跌躺在椅背上,只觉心里头翻江倒海,手掌抚到胸口却怎么都压不住那股痛意,他头一次恨自己听到了这句话,不该的,方才不该叫她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