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说什么!”清秋在她身后照着肩膀轻推她一把,“姑娘都说了是‘倘或’!哪有你这样咒姑娘的!”
杨枝见柏越点头,这才蹙着鼻子松一口气:“我还以为……”
柏越盯着她的眼睛,直接打断她追问道:“倘或你不但知道我仗势欺人,还因为日日在我身边,所以手里头握着证据,你会去报官吗?”
杨枝期期艾艾:“姑娘想考验我的忠心么?”
柏越冷了脸,肃声道:“你只说你报不报官?”
杨枝扭扭捏捏绞了绞手指,小声道:“我自然是极忠心的,可若是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怕姑娘恼我,我家里头就在京郊种地,若不是因着太穷,也不会把我送进来……”
她觑了眼柏越的脸色并无变化,忙继续道,“自然……送我到姑娘跟前是意外之喜了,能跟着姑娘,是我的福分。”她又低下头去,“可若是欺压佃户的事儿,不种地的人不知道其中辛酸,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家子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统统在地里头出死力气,还要盼着天公莫生气,盼着主家莫出岔子,也不指望到头来拿到几个子儿,所求的不过是家里头几张嘴都多少吃上些粮食,不至于饿死!这样的人家,拿了命去挣条命,何苦来往他们身上榨油水,骨头剁成渣子都没有半点油花……
“姑娘也别恼,倘或真到了那种境地,我便给姑娘磕上三个响头,再去报官,我任凭姑娘处置,说我不忠不义也好,忘恩负义也罢,到底再受煎熬,也是我一个人受些苦楚,大不了扔条命去,我也跟着姑娘享过福了,再没什么遗憾的!不管怎么着……也好过外头种地的人家,一家子都被逼得活不下去!”
柏越听得怔住,清秋已经涨红了脸,忙又推杨枝一把:“怎么越说越没谱儿了!”
柏越却摆摆手,坐得越发端正:“你莫要阻拦,叫她说。”
杨枝话已出口,此时便不再唯唯诺诺,索性鼓足气魄道:“我没读过书,小时候不甘心做个睁眼瞎,便自己偷偷摸摸找那些家里头富裕些、会认字的孩子,想着求他们教教我。但他们又不缺什么,我也没什么能给他们的,便自己寻摸着去山里头拾些野果子,山里头有些野生的山核桃树,年年结了核桃,周围人家都争着抢着去打核桃,我们家里哪里占得上这桩好事,只我一个那时候身量还小,跟着他们去,到周遭石头缝里、或是坡下落叶掩着的泥坑里,摸上几遍,总能寻摸到几个没被收走的山核桃,我一个也舍不得吃,攒上一个时节,也能攒下来一捧核桃,山核桃不好剥仁儿,等我白天帮衬着家里干完活儿,晚上才在月亮底下拿着个石头偷偷砸核桃,剥了好久才勉强剥完,自己哪里肯吃,拿上一小把给家里奶奶吃上些,旁的都装在小布口袋里,送给那些识字的孩子,求爷爷告奶奶叫他们给我略教了几个字儿,也没认全。
“还是来到府里,跟着姑娘和几位姐姐们才勉强又囫囵学了一遭,也听了姑娘常念叨的什么‘半夜呼儿趁晓耕,羸牛无力渐艰行’,这诗写的真好,姑娘不曾下过地,我却自小在地里头,不止我一家子人,那么多农户都指着那几亩地活命,真真儿是诗里头写的,把血汗都洒进去,当成水一样浇地,才叫贵人们能‘岁岁有余粮。’我如今托姑娘的福,认了字儿,又能吟诗,又能插花儿,过得比往日好千倍万倍,但却不能真将往日抛却,做忘本的畜生!”
话音方落,杨枝犹自窘迫起来,清秋听得更加着急。柏越却细细盯着杨枝,她自诩读书万卷,日日能清谈阔论,此时却被杨枝这个才囫囵识了几个字的姑娘借诗敲打讽刺一番——“半夜呼儿趁晓耕,羸牛无力渐艰行”,后头可不正是“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么!
柏越猛地起身,嘴角轻轻一扯,微微抬头,见日光正照到门口,因着门帘阻拦,只在上头和底下悄悄溜进来几缕光线,她走到跟前,抬手将门帘搭起来,一股子带着凉意的清风骤然窜进来,外头天色蓝生生,草木绿濛濛,真真是晴空朗日,好疏畅!好春光!
她注视碧空良久,忽地笑了起来,也不转身看杨枝,自顾自道:“你方才读的诗很好,虽你说不曾读过书,我却看你极有悟性,比许多读了书的人强,我再教你几句。”柏越目光盯着外面枝头上幼嫩的一片新绿,细细念来,“‘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
杨枝本满心忐忑,只当自己话多坏了事,却见柏越不但不怪,反夸起她来,霎时满心欢喜,感激起来,便立刻跟着她一句一句念诗,清秋在一旁道:“你们一会子严肃得仿佛三堂会审,一会子又只有你两个是彼此明白的,真真儿叫人笑不得哭不得、说不得劝不得!我就不该掺和进来!”
杨枝赧颜笑道:“多亏了我们姑娘包容,不然我哪里敢说这番话。”她见清秋似有些闷闷不乐,忙又冲柏越笑道:“姑娘刚才这紫藤蜜浆可还喜欢?”
“味道上佳。”
杨枝便笑道:“我便觍着脸借姑娘的花儿献佛,去给清秋姐姐也盛一杯来,以谢姐姐今日助我直言之力!”
清秋忙收起神色,知道叫杨枝明白了自己那点心思,顿时开颜笑道:“我又不是馋猫儿!你自己想着吃,还要拉上我来!”
柏越也淡淡笑道:“你们都尝尝,这蜜浆放不得多久,新鲜吃了才好,也算不辜负珊儿一番心意。”
话音方落,忽听得外头一阵喧哗,清溪和竹枝正叫喊着“璎姑娘”,杨枝也顾不得蜜浆不蜜浆,忙跑出去看,见柏璎气势汹汹大步迈进了院门,后头跟着一群丫头拦着她,碧水、桔梗都伸着胳膊拉她,被她一扬手甩开,旁的丫头又不敢真上手扯着她,只好虚虚挡着,口中纷纷劝着什么“璎姑娘有话好好说”,柏璎皆不管不顾,怒斥一声“都给我滚开”,头次见她如此火气,倒把那些丫头吓得不敢吱声。
杨枝被惊得忙回房禀告。柏璎一路风风火火进了房舍,一进门便扬声喊道:“柏越呢?出来!”
院里众人都被她这气势吓倒,璎姑娘向来温婉,便是前些日子遭了江家的事儿性情大变,也不过是冷清了些,何曾见过如此泼辣的模样。柏越已从里间走了出来,还未看清柏璎的脸,便带笑问道:“璎姐姐怎么……”
话音未落只见柏璎已经扬起手来,她还不曾反应过来,只听见“啪”的一声,她被这一巴掌打得歪了头去,顿觉左脸火辣辣一片,耳朵里头嗡嗡作响,耳畔只听见竹枝、杨枝、清溪、清秋几声尖叫,外面的吵闹声似乎乱作一团,声音慢慢模糊起来,再什么都听不见。
柏璎不知为何此时已泪如雨下,还犹自上来撕打着柏越,被桔梗和碧水强行上手拉扯开,竹枝、杨枝也瞪着眼睛挡在跟前叫她前进不了。
清溪、清秋两人围着柏越,柏越低头拿手抚着脸颊,脑海里头空白一片,脸上的疼痛一直不曾消退,耳朵半晌才听清外面的声音,竹枝、杨枝正哭着质问璎姑娘怎么好端端打越姑娘,两人嚷着要去老夫人那里评评理儿。
柏越抬头,视线越过混乱的人脸,她们哭的哭、骂的骂,皆是一脸惊恐,她直直看向柏璎,见她早没了一身端庄,稀里糊涂一把手抹了泪水,也不再往前扑,回望着柏越。两人在众人的纷乱中沉默几息,柏璎忽地柳眉倒竖,眼尾一挑,立在原地盯着柏越骂道:“我也想叫人评评理呢!好妹妹,你功成身退了,在这里读书写字、吟诗品茶,好不快活!却叫我们东院天天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柏府哪里对不住你,经得起你这样的报复?自打你来了,我们想尽法子叫你们欢喜,换来的就是你的狼心狗肺?呸!”
柏越听到这里才缓过心神,心中镇了一镇,顾不上脸上的疼痛,反应过来应当是柏璎知道了她出力揭发江家一事,此事她虽无悔,却自认愧对了柏璎和江夫人,索性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又低下头去。
竹枝、杨枝、清溪、清秋几个早已气得浑身颤抖,又不敢真去辱骂撕打柏璎,口中只叫璎姑娘放尊重些。柏璎见柏越沉默的反应更加愤恨,她眼睛往旁边一扫,见博古架上摆着各样花瓶瓷器,一眼便知不甚名贵,却皆是独特模样,便明白应是柏越仔细收了许久才集齐这一架子,她轻嗤一声,推了挡在跟前的碧水一把,几步飞速迈到架子旁边,抬手便一样一样往下扫,扫了两下嫌不趁手,便使大力将那博古架“哗”地推倒,上头各样东西乒铃乓啷碎了一地,旁人根本拦截不及。柏璎已经顺势几步走到了书架跟前,又抽出书来奋力撕扯,柏越愣愣的瞧着,见她撕书才有了反应,忙抹开清溪清秋的手臂,快步过去拦她,方搭上柏璎的胳膊,柏璎回头见她还敢上来,气得朝后随手扔了手中书,又给她肩上两下,吓得丫头们又忙围上来把两人拉开来。
柏璎闹得一通力竭,还勉力斜睨着眼睛张口骂道:“怎么做事的时候巧舌如簧,今日变成哑巴了?我说呢,这些日子瞧着你不大对劲儿,想着法子找我说话儿,又故意把话儿绕得远远的,又是送东西又是讨好,我还当是你好心来瞧我,原来是心里头有鬼!日后你也不用把我当姐姐,我没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妹妹!我说府里也都是瞎子,竟然活脱脱养了个白眼狼!”
柏璎出门的时候碧水、桔梗二人苦劝不住,早就示意着叫人回了王素连,这会子王素连方跟着人匆匆忙忙来了胡笳院,一进门就听见柏璎这句“白眼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忙快步进来挽上柏璎的胳膊笑道:“亲姐妹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们闹了什么矛盾,说出来叫我们大伙儿评理,我做个清官,不得理的那位可得负荆请罪。”
她说完才看向柏越,心下一个咯噔——柏越脸上竟有一个红彤彤的五指印,这个璎儿!怎么好端端动了手!还照着姑娘家脸上打!王素连头疼起来,明白这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劝住的小打小闹了,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点破柏越被打,只好又抬了抬唇角,装作玩笑道:“若我这里断不了你们的疑难杂案,便把你们送去老夫人那里升堂,叫老夫人请了家法,一人五十大板!”
柏越还不曾开口,柏璎已经抱臂冷笑了起来:“嫂嫂这家法用在我身上我认,我是柏家人,用得柏家的家法,柏越么……恐怕还得叫河西卢家来管教,我们家哪里管得了她?”
王素连听着不对,赔笑道:“璎儿今日怎么净说怪话,你们两个一笔写不出两个柏字来,这里只有我不姓柏,合着你们是合起伙欺负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