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尚书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低笑出声,语气满是不屑:“死灰复燃?齐王,你如今身陷囹圄,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还敢说这般大话?这‘死灰’,我看是再也燃不起来了,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翻出这天!”齐王将竹简轻轻一搁,抬眸看向钱尚书,唇边噙着一抹似笑非笑:“尚书大人这般机敏,深谙朝堂权衡之道,断然不会让我真死在这里的。”
钱尚书捋了捋袍角,语气带着几分笃定的从容:“那是自然。我朝律法,文祸之罪最重不过流放,断无轻易论死的道理。齐王如今身陷牢狱,不过是暂避锋芒,迟早能出去,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他话锋一转,眼神里添了几分阴恻:“只是这身陷囹圄的滋味,可比一死了之难受多了。您素来爱惜名声,如今沦为阶下之囚,流言蜚语传遍洛京,这份屈辱与污点,怕是一辈子都洗不掉,这可比丢了性命还要磨人。”
齐王神色未变,淡淡回怼:“尚书大人说得文雅,可明日大朝便要论罪,您可得好好想一想说辞。毕竟此事牵扯甚广,稍有疏漏,便会让人逮着机会,到时候,可就不是我名声受损那么简单了。”钱尚书盯着齐王,嘴角勾起一抹阴恻的笑,语气里满是往伤口上撒盐的恶意:“柳侍郎可是因你诗赋之事,当庭气绝身亡的。如今尸骨未寒,齐王殿下倒是好气度,半点悲戚都无,就不怕天下人说你凉薄无情?”
齐王抬眸瞥他一眼,神色淡然得无波无澜,反唇相讥:“柳侍郎一身风骨,为正理而辩,虽死犹荣,也算死得其所。他是为公道殉志,而非为我个人,我又何必作那惺惺作态的悲戚?”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如刀,直逼钱为业:“倒是钱尚书,你身为吏部尚书,总司天下官员考核奖惩,柳侍郎乃是朝廷重臣,猝然离世,你不去府上吊唁致意,反倒在此处揪着我不放。方才我听闻,连素来中立的丞相都已亲往柳府慰问,你这吏部尚书却迟迟未动——莫非是心中有鬼,怕去了柳府面对亡灵?还是说,你根本没把朝堂同僚放在眼里,蓄意结党营私,公然与朝堂礼法作对?”
这番话字字诛心,堵得钱为业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半天竟憋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钱尚书猛地拍掌,笑声里满是讥讽:“好好好!齐王,你如今已是阶下之囚,困在这阴暗牢狱之中,倒还是这般伶牙俐齿,这份胆气,真是让人‘佩服’!”
齐王背靠墙壁,双手负于身后,神色坦然:“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自问行得正坐得端,未做过半件亏心之事,又有何惧?”他目光扫过钱为业,语气添了几分锐利,“倒是你,钱尚书,杜之贵那桩案子,你可得好好处理。别以为我入了罪,这案子便能不了了之。天道昭昭,疏而不漏,你那些勾当,总有曝光的一天。”
钱为业嗤笑一声,不屑道:“曝光?齐王,你怕是糊涂了!如今主审官都身陷牢狱,这案子没了牵头人,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主审没了,难道不会再派一个?”齐王挑眉反问,“难道丞相就不能主审?”
钱为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摆手道:“丞相?他素来号称‘三不沾’,中立得像块石头,怎会管这等牵扯甚广的案子?”
“是吗?”齐王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可钱尚书,你心里分明是不想让丞相安稳坐在那个位置上吧?你盼着这案子搅得越乱越好,盼着丞相处置失当,好趁机取而代之,不是吗?”
钱为业浑身一怔,脸色瞬间变了——这话正中他的心思,像是被人扒开了心底的隐秘。他慌忙收敛神色,强自狡辩:“齐王休要血口喷人!老夫一心为国,只想查清案情,何来觊觎丞相之位的念头?你这是故意挑拨离间,妄图搅乱朝堂!”嘴上说得义正辞严,眼神却不自觉地闪烁,暴露了心虚。齐王端起案上的粗瓷茶盏,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盏沿,神色淡然地抿了一口。
钱为业见状,知道再谈无益,便强压下心头的纷乱,皮笑肉不笑地说:“多谢齐王殿下‘坦诚’相告,今日就不打扰了,老夫告辞。”
“慢着。”齐王抬眸,语气平淡无波,“尚书大人,柳侍郎尸骨未寒,于情于理,你都该去他府上吊唁一番,也好堵堵天下人的嘴。”
钱为业脸色微僵,随即勉强应道:“多谢齐王好意提醒,老夫自会安排。”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阔步迈出大理寺牢狱的厚重铁门。
刚踏出门口,清晨的天光便铺天盖地涌来,刺得他下意识眯起了眼。明明是朗朗晴空,他却只觉得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一阵一阵的绞痛。他定了定神,对着等候在外的管家沉声吩咐:“备车,去柳承业府。”钱为业刚走到柳府灵堂外,便见院内挤满了前来吊唁的官员,青黑的素服身影往来穿梭,空气中弥漫着纸钱与香烛的味道,一派肃穆。他整理了一下官袍,神色沉凝地走上前,从侍从手中接过一炷香,亲自点燃后,缓缓插进灵前的香炉里,对着柳承业的牌位躬身行了一礼。
“谁让你来的?!”一声稚嫩却带着怒火的呵斥突然响起。钱为业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岁的孩童怒目圆睁地瞪着他,正是柳承业的孙子柳允。孩童攥着小拳头,快步冲到他面前,伸手就要去拨香炉里的香,“你这个坏人!我爷爷就是被你气死的,不许你给我爷爷上香!”
钱为业身子一怔,刚要开口辩解,一旁的柳承业之子柳仲谦连忙上前,一把拉住儿子,厉声呵斥:“允儿,不得无礼!”他转头看向钱为业,脸上满是隐忍的哀戚,躬身致歉:“小儿无知,冲撞了尚书大人,还望海涵。家严猝然离世,诸事繁杂,未能及时通报大人,还请大人勿怪。”
钱为业收回目光,指尖微微泛白,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沉痛:“柳大人一身清名,为国尽忠,猝然离世,实乃朝堂之憾。老夫与柳大人同朝为官多年,虽偶有政见分歧,却始终敬佩他的风骨。今日听闻噩耗,心中悲痛万分,特来吊唁,略表心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灵堂前的挽联,又道:“柳大人的后事,若有需要老夫相助之处,尽管开口,老夫定当尽力。”柳府灵堂外的偏院,冷风卷着落叶掠过青砖。孙幽古背着手立在廊下,目光落在远处的灵幡上,语气听不出喜怒:“钱尚书今日亲自吊唁,倒是有心了。”
钱为业走上前,拱手道:“柳大人是朝堂重臣,老夫自当尽同僚之谊。”
孙幽古缓缓转身,眼底闪过一丝锐利:“柳大人之死,起于朝堂诗赋之争;齐王如今身陷囹圄,亦源于此。此事首尾,你我心中都清楚,不必绕弯子。”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凝重,“明日大朝,陛下定会追问此事。你想好说辞了?别到时候顾此失彼,反倒引火烧身。”
钱为业眼神一沉,不甘示弱地回敬:“丞相说笑了。老夫行事,向来依律依规。齐王诗赋有不臣之嫌,柳大人是气急攻心而亡,此事证据确凿,何来‘顾此失彼’?倒是丞相,素来号称‘三不沾’,明日朝堂之上,可别含糊其辞,让陛下觉得你偏袒宗室,坏了自己多年的清名。”
“偏袒?”孙幽古冷笑一声,“老夫只讲公道。齐王的诗赋,究竟是言志还是谋逆,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你强行曲解,无非是想借此事扳倒齐王,甚至……觊觎老夫这个位置吧?”
钱为业脸色骤变,厉声反驳:“丞相休要血口喷人!老夫一心为国,只想肃清朝堂隐患,何来觊觎相位之说?倒是你,屡屡为齐王辩解,怕不是收了什么好处,想借着宗室之力稳固自己的地位?”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火药味十足,偏院的冷风似乎都被这针锋相对的气势逼得停滞了几分。孙幽古端着茶盏,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盏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杜之贵的案子,老夫虽略有耳闻,未深究细节,但此事既牵涉齐王,如今他身陷囹圄,这案子总不能成了无头悬案,让天下人非议朝堂律法形同虚设吧?”
钱为业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镇定:“丞相所言极是,自然不能是无头案。只是齐王本是主审,如今他自身难保,这案子的牵头人便成了难题。”
“难题?”孙幽古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缓缓放下茶盏,一字一句道,“昔年汲黯身陷囹圄,仍能上书直谏;周亚夫下狱,亦有廷尉秉公断案。所谓牵头人,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专属,而是公道所在。这杜之贵的案子,老夫管定了。”
一番话引经据典,既点明了法理,又暗藏锋芒,堵得钱为业脸色瞬间僵住,竟一时无从反驳。钱为业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躬身道:“丞相总揽百揆,代天子行政,天下事本就该由您过问。只是这杜之贵的案子,前因后果错综复杂,丞相您素来深居简出,怕是未必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几分隐晦的威胁:“况且丞相素来号称‘三不沾’,中立自持,如今突然要接手这桩牵涉宗室、权贵的案子,若处置不当,怕是会落人口实,反倒坏了自己多年的清名啊。”
“哼哼。”孙幽古冷笑两声,眼神锐利如刀,“杜之贵是杜之贵,扬州刺史是朝廷命官,他在任上究竟是勤政爱民,还是贪赃枉法,难道不该查个水落石出?”
他身子微微前倾,语气添了几分压迫感:“其中缘由,老夫先前确实不清楚。可老夫偏偏有个好奇心,常言道‘纸包不住火’,当年李斯谋逆,自以为天衣无缝,到头来不还是东窗事发?如今桂宁侯已然被牵涉其中,倘若日后有新的证据浮出水面,证明此案另有隐情,钱尚书,到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钱为业被孙幽古一番话怼得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尖死死攥着袍角,半晌才憋出一句带着颤音的话:“什……什么?丞相,您老在相位七年,一直安然无恙,全靠行事谨慎。明日大朝,您可真得好好想想,这七年来您所做之事,是否真能经得起深究!”
这话带着孤注一掷的威胁,说完,他再也不敢与孙幽古对视,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径直朝着柳府大门的方向快步走去,连背影都透着几分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