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雪落得极静,仿佛天地也为之屏息。阿枝走后,药铺的灯火熄了七日,第七夜,小满独自爬上阁楼,将那盏写有“听心”二字的灯笼重新点亮。火光摇曳中,她看见窗纸上浮现出无数影子??拄拐的老妪、抱着布偶的父亲、吹笛的书生、摇铃的盲妇、哑女与画师相握的手……他们都不曾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
自此,“心灯社”并未因阿枝之逝而沉寂,反而如春藤攀壁,悄然蔓延至更远的地方。苏婉接掌主笔之责,陈砚舟则带着阿福四处游历,在边关驿站教戍卒写家书,在荒村野庙为寡妇诵读《守真纪事》,小满则留在书院,每日整理新来的信件。那些信来自四面八方,有的用炭灰涂在破布上,有的刻在竹片上托人代寄,还有一封竟是用指甲血写的,字迹歪斜却坚决:“我嫁给了仇人之子,但我心里仍念着战死的未婚夫。你们说,这算不算罪?”
苏婉提笔回复:
“爱不是选择,是命运。你无法控制心跳,正如你无法阻止春天开花。你不该自责,你只是还活着,还记得,这就足够勇敢。”
这一封信后来被抄录进《守真纪事》第十八卷,题为《血书问心》。民间传诵甚广,甚至有女子仿其法,以血书诉冤情,藏于鞋底递入官府,终使一桩冤案昭雪。消息传来,书院众人相对无言,唯有并蒂莲在风中轻颤,似在低语:**真心,也能杀人,更能救人。**
这一年秋,北方大旱,流民南下,沿途饿殍遍野。一支逃难队伍行至城外十里亭,忽见一名老尼携数名弟子立于道旁,每人肩挑竹筐,内盛热粥与草药。正是清心庵新任住持南岭来客,她已将柳眠雪遗下的经匣化作施药箱,沿路救治病弱。其中一名少女奄奄一息,口中喃喃:“我想回家……可家早已烧成灰了。”南岭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那你心里,还有想见的人吗?”少女泪涌:“有……是我哥哥。他被征去修长城,再没回来。我每年清明都去城门口等,hoping他会突然出现。”南岭点头,命弟子取纸笔,请她写下对哥哥的话。少女颤抖着写下三行字,便昏睡过去。南岭将信焚于风中,口中默念:“愿此心音,穿山越海,抵达彼岸。”
三日后,少女醒来,竟开口唱起一支童谣??那是她幼时与哥哥共唱的曲子。自此,她不再沉默,开始帮着分发粥饭,眼神渐渐有了光。
此事传回书院,小满含泪道:“原来不只是我们疗人心,人心也在自救。”
于是她们决定,不再局限于书信与仪式,而是派出“心使”??由受过训练的女子组成小队,随流民迁徙,随商旅行走,随军营驻扎,只为在最黑暗处点一盏灯。这些女子不穿官服,不持权柄,只背一只青布包,内装纸笔、香囊、安神汤包,以及一本薄薄的《守真口诀》:
>“听而不判,容而不拒,
>引而不逼,陪而不离。
>心若开口,痛即流动;
>痛能流动,伤才有路。”
有一位心使名叫云娘,原是被退婚的绣娘,因情伤几欲投河,幸被阿枝救下。她在江南一带行走三年,最远走到苗疆。那里有个寨子世代禁止女子读书,凡识字者视为“妖女”。云娘不敢明教,便将《守真纪事》中的故事编成歌谣,教姑娘们一边织布一边哼唱。其中一首《木桃谣》,便是改编自周怀瑾的故事:
>“你赠我木桃,我报以琼瑶,
>可父命如刀,斩断鸳鸯桥。
>我吹笛到天明,不见你回眸,
>唯有江水冷,载我去忘忧。”
歌声传开,竟引得十余名少女暗中结盟,约定“宁死不嫁不爱之人”。寨老震怒,欲焚歌本,却发现那些歌词早已织进彩锦,缝在嫁衣里,根本烧不尽。最后只得作罢。
又有一年冬,西北战事起,朝廷征召壮丁,百姓惶恐。许多妻子送夫出征前夜,来到书院求一枚香囊,内填合欢花与远志,据说是阿枝留下的配方,能“安魂定魄,不忘归途”。小满不忍拒绝,便亲手缝制千余枚,附上一张小笺:“他在前线流血,你在后方流泪,都不是软弱,而是爱的证据。请记住,无论胜负生死,你的思念都有意义。”
后来前线传来消息,一名士兵临终前紧抱香囊,对同袍说:“替我告诉娘子,我听见她夜里喊我名字了。”
战后归来者中,有人专程前来归还香囊,说:“它陪我熬过雪夜寒营,如今物归原主。”小满摇头:“不必还。真正的归宿,是让它继续走下去。”那人怔住良久,最终转身离去,背影坚定。
然而风雨从未真正停歇。
某日清晨,书院门前被人泼洒黑漆,门匾上的“守真”二字几乎被遮蔽。同时,城中流传谣言,称“心灯社”实为叛党余孽,借疗心之名蛊惑人心,意图动摇纲常。更有匿名告示张贴于衙门前,列举所谓“十大罪状”,其中一条赫然写着:“纵容女子私会情郎,败坏贞节!”
苏婉冷笑:“我们何时纵容过私会?我们只是让人说出‘我还记得他’。”
但压力接踵而至。官府派人暗查书院账目,勒令停办共忆仪式,连《常见心疾诊治法》也被列为“可疑书籍”,不得公开售卖。陈砚舟愤然道:“他们怕的不是疯癫,是清醒。怕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自己的感情值得被尊重。”
就在此时,一封密信自宫中传出,仍是太后的笔迹,却比往昔多了几分疲惫:
>“朕年迈体衰,权柄渐失。新帝崇古礼,重纲纪,已下令彻查‘异端邪说’。尔等速藏形迹,莫再张扬。
>昔日朕亦曾心动,然身为天下母,终不能护尔等周全。
>惟愿尔等如萤火,虽微不灭,暗夜犹照。”
众人读罢,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