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彧没有答话,而是走上前来,重重地把门关上。
李老军医碰了一鼻子的灰,甩甩袖子,吹胡子瞪眼看向底下洒扫的小婢。
因为方才一声碰响,小婢都抬起头来,看向吃了个闭门羹的李老军医。一双双眼睛瞪得圆滚滚,稚嫩的面庞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青春。
只可惜,还有个惊讶起来,也喜欢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女孩儿,已经不在了。
李老军医想到许银翘的尸体,内心也不免泛起了涟漪,心情不由自主沉重起来。他摇了摇头,对底下的小婢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没看过主子杀威风!”
说着,便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
裴彧在室内,将李老军医的猖狂之语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没有阻拦,也没心情干这件事。
只有裴彧心里清楚,许银翘不在了,他表面上的变化,远远比不上内心的剧变。
在没有见到许银翘尸体之前,裴彧已经接受了许银翘身死的事实。但是,就算有九成九的相信,他心里还存着一丝小小的希望。
万一许银翘没有死呢?万一有奇迹来临,她死而复生了呢?
她是那么柔弱,又令人意外的,那般坚强。
想想围场秋猎,她从车鹿手底下逃过一劫的往事。每次许银翘命悬死生一线之际,他都能恰到好处地赶到,从无常的手里将她劫走。为何这次,却不灵了呢?
那么多次,曾经有那么多次的失而复得,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珍惜。
直到她心如死灰,放弃了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
裴彧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时刻。
当他看到许银翘的胸膛渐渐凹陷下去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的一丝灵魂也带着抽走了。
但当时的裴彧并不知道,他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心口空了一块,草原上罡风猎猎,有风漏进来,凉得刺骨。
那片柔软的胸膛,曾经给予了他无限欢愉与爱恋的胸膛,就这么冰凉地成为了一块死肉。
裴彧几近自虐般地,将那日的片段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每一遍,都能让他的心猛地一抽,牵连到血肉,一抽一抽地疼。
他看到了更多的细节。
巧笑倩兮的许银翘,眼中含藏顽笑的许银翘,在他的注视下羞红了脸,如同一只羞答答的花苞的许银翘。
裴彧的手放到了床的另一侧,空的。
紧接着,更多许银翘出现了。
她或是眼带嗔怪,猛地一转身,或是低下头,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又或者,眉头紧锁,双目含泪。
然后她们一个个都远去了,只留下裴彧躺在原地。就好像他受了伤,躺在一大片草腥味的秋黄里一样。
他再也抑制不住,从怀中拿出许银翘留下的嗅帕,放在鼻下,像一个溺水的人偶然得到一口新鲜空气一样,大口大口地吞食空气。
带着许银翘味道的空气。
真奇怪,二人相处的时候,裴彧明明从来没有注意过,许银翘身上有什么味道。但许银翘一离开,他的脑海中,立刻漫上了所有。
大抵是因为出身医女的缘故,许银翘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中药的清苦。
像是从旧医书中掉落出的,干枯的草药。
很淡,有点苦,但闻久了,又有回甘。
一股杂糅的女人香。
李老军医能复刻许银翘的味道吗?裴彧不知道。他的脑子太累了,几乎不能动作,更别提去想这么复杂的事情。
他此刻只想静静地躺在床上。
从裴彧出生以来,他似乎就没有获得过这样的时间。能够无牵无挂地,沉湎在自己的世界中,就像现在这样。
他现在拥有这样的奢侈,一来是由于旁人的体谅——他新丧妻,是个崭新的鳏夫,有点消沉,太正常不过。第二个原因,却是裴彧没说过的。
他近些日子,总觉得自己的手脚越来越乏力。
裴彧向李老军医问诊,李老军医为他把脉良久,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好说,裴彧这手脚软弱的症状,是心病所致。心结解开了,这病症便能一步步自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