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了。”白洛川微微一笑,“就在翟家别院当差,前日醉酒后,在赌坊里嚷着什么‘贵人家的小公子、‘发热三日之类的醉话。”
秦墨指尖的棋子轻轻一转:“春猎在即,这位账房先生倒是会挑时候。”
“可不是么。”白洛川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偏生这几日漕运衙门正在彻查商路违禁之物,听说连尚药局都派了人来协查。”
秦墨指尖一顿:“可是现任刑部郎中那位?”
“正是。”白洛川会意一笑,“更妙的是,按《燕赤典仪》,春猎前三日需先核验随行贡品。届时太医院要派人查验药材……”
窗外暮鼓声遥遥传来,秦墨忽然轻笑:“徐局丞素来严谨。”
“严谨得紧。”白洛川搁下茶盏,“他带着太医院历年贡品录档,只怕这风越来越大了……”
窗外,柳絮依旧纷飞,而案几上的坊市图,墨线交织,如一张无声的网,早已悄然收紧。
谭叶跟着常溪亭进来的时候,窗边的绿萝叶片被秦墨拨得簌簌作响。
常溪亭跨入门槛时脚步一顿,瞥见主子难得闲适的模样,原本要禀报的话在舌尖转了个弯,拱手行礼道:“殿下。”
谭叶跟着低头进屋,余光看见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双手交叠于身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殿下。”
已然褪去了几个月前的怯懦与唯唯诺诺,变得变得从容而沉稳。
她的目光不再躲闪,而是平静地垂视着地面三寸之处——这是宫中的标准的仪态。
秦墨抬眼,目光在她身上一扫,利落的发髻,衣饰简洁却不失规矩,腰间配着一柄软剑。
“倒是像模像样了。”他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拨弄着绿萝新抽的嫩芽,“常掌柜应该跟你讲了。”
谭叶深深一礼,动作行云流水:“去楚小姐身边,保护楚小姐。”
秦墨嗯了一声,又侧头看了她一眼,“还需要回家一趟吗?”
她的父母尚在,离江都不远,如果还想见见家人,这个时机是最合适的。
谭叶的目光一顿,声音平静:“他们既已卖了我,便与我再无干系,更何况,谭叶已死,如今属下只是青霜。”
在第一次考核结束后,她其实偷偷回去过的。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傍晚,她戴着斗笠躲在巷口的槐树后,远远望见自家院子里张灯结彩。
父亲正举着酒壶向邻里炫耀新打的银镯子,“足足二十两!”醉醺醺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早知道二丫头这么值钱,该早点送出去,如今大姑娘的嫁妆都置办齐了……”
檐下挂着崭新的红灯笼,照得门楣上“家宅兴旺”四个字格外刺眼。
长姐穿着新裁的绛色裙子,弟弟妹妹围着长姐讨要糖糕的笑闹声隐约传来,母亲爱怜地抚过长姐的发鬓,腕间沉甸甸的银镯映着灯火。
那画面温馨得刺目,却与她再不相干。
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刻着的“青霜”二字,这是她新生后的名字,锋利如刃,冷冽如霜。
檐下那串褪色的麦秸蚂蚱还在风中摇晃,是她八岁那年跟着货郎学的,当时全家人夸她手巧。
如今新挂的灯笼将它晒得发白,就像她在这个家里最后的痕迹,正在被欢笑声一点点淹没。
谭叶转身离去,不再留恋什么。
“青霜。”她低声念出剑柄上的名字,像在告别什么,抬手抹脸时指节擦过眼角触到一片冰凉。
但当她放下手时,背脊已经挺得笔直,目光如她腰间的新剑一般清冷锐利。
檐角冰棱突然断裂,坠在青石阶上碎成晶亮残渣。
枯槐枝桠间悬着半截破旧的祈福红绳,在朔风中孤零零飘荡,它们就像那些被典当的旧年岁,再也系不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