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空气像是被冻住了,连漂浮的灰尘都停滞在光束里,一动也不动。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敲在鼓面上,沉闷地撞在两人心上,搅得人五脏六腑都发沉。星夜将星耀那本封面磨出毛边的笔记本轻轻合上,指尖在“领队职责”那行字的压痕上停留了片刻,指腹的温度也暖不透纸页里的凉意。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老周佝偻的背影上,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像是跋涉了千里沙漠,终于撑不住了:“老周,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我……也准备要离开了。”
老周正拿着块洗得发白的抹布擦桌子上的灰尘,那抹布还是三年前星耀从超市特价区抢来的,说“灰色耐脏,擦训练室正合适”。闻言,他的手猛地一顿,抹布“啪”地掉在桌面上,溅起细小的灰粒,在阳光里打着旋儿落下。他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旧磁带,过了足足五秒才缓缓转过身,眼里的错愕像被打翻的墨汁,瞬间晕染了整张脸。嘴角动了动,像是有无数话堵在喉咙口,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破碎的话:“你要走?你……你离开了,那我呢?”他的声音发颤,尾音像被风扯断的线,飘得又轻又虚,“这基地虽然散了,队员走了,设备搬了,但你在,好歹……好歹还有个念想啊……”
星夜望着窗外,楼下车水马龙,鸣笛声、刹车声、行人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热闹得像另一个世界,却怎么也照不进这满是尘埃的办公室。玻璃上的裂缝里卡着片枯叶,是昨夜的风吹进来的,此刻正随着微弱的气流轻轻晃动。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吞下了块滚烫的石头,语气平静得近乎残酷,字字都带着冰冷的棱角:“我就是来问你这个。而且,战队已经彻底倒闭了,执照昨天下午就被工商部门吊销了,电脑设备一早被债主拉走,连门口那块挂了七年的队牌,刚才我进来时,正看着工人拆呢。”
“拆了?”老周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往前冲,却在门槛处被地上的电线绊了个踉跄,踉跄着扶住门框才站稳。他的手死死抓着门框上剥落的漆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蹭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那是星耀小时候调皮,用指甲刻下的歪歪扭扭的队标。他望着空荡荡的门楣,那里只剩下四个锈迹斑斑的螺丝孔,像四只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怎么……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茫然,“那可是星耀亲手刷的漆啊,他说要红得像赛场上的应援灯,红得能照亮咱们夺冠的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上个月他还打电话问我,队牌上的漆掉了没,说等他回来补……”
星夜走到他身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传来的触感是僵硬的,像摸着一块生了锈的铁板。他能感觉到老周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像寒风里的枯叶:“所以才问你打算。回老家找个安稳活儿也好,去别的战队帮帮忙也罢,总不能耗在这里。这地方,下个月就要被物业收回去了,据说要改成火锅店。”
老周转过身,眼眶红得像充血的兔子,额前的碎发耷拉着,沾着点灰尘,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挺不起腰杆。他望着星夜,嘴唇翕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一大把年纪了,五十多了,除了守着这战队,记着队员们的训练时间,算着每个月的开销,还能干啥?回老家?街坊邻居问起来,我说战队散了,我这把老骨头被年轻人丢下了?我……我怎么说得出口啊……”他忽然抓住星夜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星夜的皮肉里,“你别走行不行?星夜,咱们再试试,哪怕……哪怕从头再来,从青训营招几个孩子,我去路边发传单拉赞助,你负责训练,咱们……”
“试不了了。”星夜轻轻挣开他的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的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无奈,像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重:“账户里一分钱都没了,还欠着三个月的房租和队员的工资,那些债,总得有人还。而且……我答应过星耀,等他在PEL站稳了脚跟,我就过去看看,看看他说的那个‘更细致的赛场’到底是什么样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散落的文件,上面“破产清算”四个字被墨水洇得发蓝,“这地方,真的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没什么可留恋的?”老周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又尖又哑。他伸出手,指着墙角那堆用绳子捆着的泛黄的照片,手因为激动而剧烈晃动:“那墙上的合照呢?星耀第一次拿青训赛MVP时哭红的脸,眼睛肿得像桃子,抱着奖杯不肯撒手;还有青训营那几个孩子,拿到第一个小比赛冠军时,围着奖杯傻笑,嘴角还沾着蛋糕奶油;更别说咱们仨,那年冬天没钱买暖气,蹲在训练室吃泡面,你把火腿肠分给我和星耀,自己啃干面,说‘老板要带头减肥’……这些,这些都不算数了?”
星夜的目光顺着他指的方向扫过那些照片。最上面那张是七年前拍的,那时候战队刚成立,他、老周,还有还是个少年的星耀挤在租来的小屋里,背景是斑驳的墙壁和一张折叠床。照片里的他还很年轻,眼里有光,老周头发没白,星耀穿着不合身的队服,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但他还是硬起心肠,像是在对老周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算过,但都过去了。老周,人总得往前看,总不能困在回忆里发霉。”
老周沉默了。他慢慢转过身,背对着星夜,肩膀微微耸动着,像压着座无形的山。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脖颈上的皮肤松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段被无限拉长的叹息,拖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办公室里又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一快一慢,一急一缓,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金属碰撞的“哐当”声——那是被拆下来的队牌,被工人扔进废品车的声音。
过了很久,久到挂钟又走了整整一圈,老周才缓缓开口,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的纸:“我……我回老家吧。”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我那口子前几天还打电话,说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果了,让我回去摘……”
星夜“嗯”了一声,喉咙里像是堵着团棉花,说不出别的话。
“你呢?”老周没有回头,“去PEL找星耀?”
“先去还债,”星夜说,“然后……再说。”
老周没再说话,只是慢慢走到墙角,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捆着照片的绳子,一张一张地捡起来,用袖子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阳光落在他的手上,那些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此刻正温柔地抚摸着照片里的笑脸,像是在触摸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办公室里的挂钟依旧“滴答”走着,像是在为这段即将结束的旅程,倒数着最后的时间。而窗外的风,正卷起地上的落叶,朝着远方吹去,仿佛要把这里的故事,带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星夜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窗。风涌了进来,带着街面的喧嚣和尘土的气息,吹散了办公室里凝滞的空气。他望着楼下被工人抬上卡车的队牌,红色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斑驳的金属,像一块失去了光泽的旧勋章。
“这抹布……”老周忽然拿起桌上的抹布,抖了抖上面的灰,“你带去吧,星耀买的,留个念想。”
星夜回头,看着老周递过来的抹布,灰色的布料上沾着洗不掉的污渍,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他接过来,攥在手里,布料粗糙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像一段沉甸甸的回忆。
“照片……我带走几张。”老周把照片分成两摞,声音里带着点哽咽,“给星耀也留几张,等他回来……不,等你见到他,给他看看。”
星夜点头,走到墙角,从那摞照片里抽出几张——有星耀第一次参加比赛的背影,有老周蹲在训练室修电脑的侧影,还有那张三人挤在小屋里的合照。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塞进笔记本里,合上时,能感觉到纸页间夹着的温度,像是把那些时光轻轻锁进了心里。
远处的废品车发动了,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远,带着那面旧队牌,消失在街角。办公室里,挂钟的“滴答”声依旧清晰,只是听起来,像是少了点什么。
老周把剩下的照片重新捆好,放进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那是当年战队出去打比赛时用的行李袋,上面印着的队标已经模糊不清。他拉上拉链,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走吧。”星夜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和那块抹布,“再晚,物业该来锁门了。”
老周点点头,背起帆布包,跟着星夜往外走。经过门口时,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门楣,那四个螺丝孔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的脚步顿了顿,像是想把这地方的最后一点样子刻进心里。
走出基地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星夜抬手挡了挡,看见老周站在台阶下,正望着基地的招牌——那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支架,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响声,像在哭泣。
“走了。”星夜喊了一声。
老周转过身,朝着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往街角走去。他的背影佝偻着,帆布包在肩上晃了晃,脚步有些蹒跚,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
星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手里的笔记本和抹布沉甸甸的,像装着一整个曾经的世界。
风还在吹,卷起地上的灰尘和落叶,打着旋儿往前跑。他知道,从今天起,这里再也不是他们的基地了,那些关于热血、梦想和陪伴的故事,都将封存在回忆里。但或许,就像老周说的,回老家摘石榴,去PEL找星耀,去还债,去开始新的生活——只要人还在,路就还能往前走。
远处的天空很蓝,像很多年前,他们刚组建战队时,星耀举着应援旗,笑着说“以后咱们肯定能拿冠军”的那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