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在官道上碾过最后一段冻土,远山的轮廓在视线里渐渐清晰。
当凛冽的风中开始夹杂竹叶的清冷气息时,所有人都知道,司竹园不远了。
路旁开始出现零星的竹丛,越往深处走,竹影越是密集。待车队绕过最后一道山隘,整片天地骤然被无边的竹海吞没。群山披着墨绿色的竹甲,在冬日苍穹下连绵起伏。正月寒风掠过竹梢,抖落枝头残雪,扬起细碎的冰晶。这片被冰雪勾勒的竹林,静得只剩下车轮压过积雪的吱呀声。
谢知音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杨静煦将狐裘裹紧,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沉静的绿意上。这片竹林比她想象中还要深邃,像是要将所有人都吞噬进去。
赵刃儿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目光敏锐地扫视着积雪覆盖的山路。车队跟着她拐进一条几乎被竹影吞没的小径,在竹海中迂回前行约莫半个时辰后,她突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大家纷纷下车步行,沿着狭窄崎岖的山间小路曲折而上,约又走了一刻钟,最前面引路的赵刃儿停下脚步,用马鞭指了指前方青竹掩映中的屋舍。
“到了。”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山势在此处豁然开朗,一片覆雪的空地平坦如席,宽阔得足以容纳千军。空地尽头倚着山势,立着一圈斑驳的院墙,几间灰瓦房舍静静卧在雪中。柳缇带着先遣的女兵们早已候在院外,虽然她们已经尽力打扫,但墙垣的剥落,屋瓦的残破,依然掩不住岁月留下的沧桑。
踩着厚厚的积雪穿过空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内的景象更是朴素。二进的院落比想象中狭小,屋舍低矮,窗棂上的破损处临时用粗麻布补着。虽然处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但梁柱上的虫蛀痕迹,石阶上的苔痕,都在诉说着这里空置已久的寂寥。
柳缇上前禀报:“坊主,房屋都已简单修整,井口也疏通了。只是若要长住,还需好好修缮一番。”
赵刃儿立在院中,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熟悉的屋舍。积雪覆盖的庭院角落里,几个半埋的石锁依稀可见当年的痕迹。她轻轻呵出一团白雾,转身对众人说道:
“地方是简陋了些,但足够安稳。”她的声音平静如常,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先收拾妥当,往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整顿。”
众人卸下车马,开始将一应物资搬进那所破旧,却总算能遮风避雨的院落。院子里顿时忙碌起来,箱笼、织机部件、布匹染料被小心翼翼地抬进屋内。虽经柳缇提前打扫,空置已久的房屋依旧透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几间正房显然不足以宽松地安置下所有人。
赵刃儿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院外那片覆雪的广阔空地和无边的竹林上,心中已有计较。她唤来贺三郎,吩咐道:“三郎,你带些人手,去砍些竹子来。教大家搭几座竹棚,暂且安置织机,堆放杂物,好腾出屋子住人。”
贺霖应下,立刻便招呼了几名女兵和织工,带上工具往竹林走去。
这边,柳缇正一丝不苟地安排着住宿。她将位置最好,也最为完整的一间正房指给杨静煦,语气是一贯的冷硬却恭敬:“明月娘子,你住这间。虽也简陋,但已仔细清扫过,还算严实。”
杨静煦看着那间为她单独准备的屋子,刚要开口,一个平静的声音却从旁边插了进来。
“不必了。”
赵刃儿走了过来,目光在杨静煦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柳缇,语气自然得不容置疑:“眼下房屋紧张,不必如此耗费。我与娘子同住即可。”
此言一出,周围忙碌的几人动作都不由得慢了下来,脸上掠过一丝诧异。柳缇更是眉头微蹙,上前半步,显然觉得此举不妥,预备再劝:“坊主,这不合适……”
“四娘。”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谢知音却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臂,对她微微摇了摇头,眼神温和中带着了然与阻止。
柳缇看了看谢知音,又看了看神色平静却坚定的赵刃儿,终究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沉默地退开一步。
赵刃儿不再多言,伸手提起杨静煦的一件行李,侧头对她道:“走吧,去看看我们的屋子。”她的动作自然而坦诚,仿佛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杨静煦怔了怔,看着赵刃儿提起行李的沉稳背影,又感受到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终究还是迈开脚步跟了上去。这份不容拒绝的关切,让她心头泛起一丝暖意,却也让她更加意识到自己肩上的重担。
赵刃儿将杨静煦送至房中,燃起炭火,语气平和却不容反驳:“你气色不佳,先歇一会儿,外面的事不必操心。”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屋外的喧嚣。杨静煦独自坐在竹榻边缘,环顾这间简陋的屋子。墙壁上还有尘土被清扫的痕迹,显然之前早已积满灰尘。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指尖在昏暗光线下微微颤抖。
“我真的能带领大家在这里立足吗?”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在洛阳时,她们有熟悉的织机、稳定的客源、运转成熟的体系。而这里,只有一片荒芜和百废待兴。她所擅长的织艺和经营方式,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需要从头开始。
赵刃儿有武力,柳缇能练兵,张出云会操持,贺霖擅工艺,谢知音通医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价值。而她呢?她的价值,真的能再次支撑起一个“无忧布”的梦想吗?
脑海中闪过洛阳织坊大门被撞开的画面,箭矢与重甲碰撞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再次袭来,让她胸口一阵窒闷的抽痛。
那不仅仅是损失一座织坊,更是一次对她能力的否定。她害怕重蹈覆辙,害怕自己倾注心血的成果,最终又会因为某种无法预料的力量而化为乌有。
“如果再失败一次……”她不敢想下去。失败的代价太大了,大到她几乎无法承受。那些追随她的人,将信任寄托于她的人,她们还能经得起第二次颠沛流离吗?
一种无形的压力攫住了她,比愧疚更加沉重。愧疚是针对过去,而这种压力,是针对未来。
她猛地站起身,需要空间,需要冷静,需要摆脱这种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迷茫和恐惧。
她下意识地抓起那盏母亲留下的琉璃灯,几乎是踉跄着推门而出,一头扎进屋后那片仿佛能吞噬所有声音和情绪的竹林。
傍晚时分,赵刃儿端着汤饼回到房间。门一推开,她的脚步就顿住了。
屋内空荡,炭火将息,榻上一片冰凉,那盏本该放在枕边的琉璃灯不见了踪影。
她的心猛地一沉,立刻放下托盘,转身出屋,正遇上巡视过来的柳缇。
“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