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是医生,不是神父吗?”沢田纲吉问道。
安娜被打断了叙述,看向山本的手机,发出一声冷笑:“疯子的事情,谁知道呢。”
“不好意思,你继续说。”
“最开始,我只是帮他做了一些小事,慢慢地它们堆积成了真正的把柄,我真的成了万劫不复——医生放火焚家之后就离开了,我把玛利亚从鱼缸里带出来,然后按照夫人的遗嘱,通知了彭格列……她身上的火我确实无能为力。”
“你就是那个匿名的情报提供者。”沢田纲吉说道。
“天亮后夫人的死讯传出,德卢卡家就要动荡了,我能做的只有提前□□。再剩下的事情你们就知道了,医生逃跑了,山本追着他和鱼缸的线索追到了我的头上……”
“你那么确定,医生还活着?”
安娜犹豫了。
“没关系,我已经看到了。”玛利亚说道。
安娜叹了口气:“……这段时间,我收到了很多医生的恐吓信,他用玛利亚威胁我。信件是以非正常手段投递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寄来的。”
“隐瞒了那么久,是什么让安娜小姐突然回心转意了?”山本说道。
安娜的目光落在玛利亚的身上——她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没有愤怒,也没有指责。
“我想要的始终只有和玛利亚在一起。但玛利亚夹在我们之间,应该也很难过吧,好不容易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又要在我和这样的生活之间做出选择。我也希望你能够就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样的闹剧持续太久了,比起当一个骗子,我还是喜欢做一个诚实的人,这样轻松一点,痛苦少一点。这样真好——能坦然地和你说话真好。”她平静地望着她,“我遇见母亲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我讨厌所有小孩,尤其讨厌她的孩子。但是后来,我觉得我想错了,即便是作为她的孩子诞生,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和医生说,皮耶特罗是这个家里最聪明的人,医生反驳我,聪明有什么用,他看透了一切却什么也不做,和白痴有什么分别?这恐慌一直追着我,我怕被这无为淹死,又悔恨我走得太远了。你六岁的时候问我,‘安娜,你可不可以做我的母亲?’我想,我是想的。我想把你带走,皮耶特罗也不会真的抛弃你——他会俄语,我会英语、西语,再算上意大利语,足够我们去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地方了。他喜欢雨林,你喜欢火山,我们可以从南美开始,我们有一百种方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城市过平静的生活。这样的可以太多了,我无法在这样的愧疚里继续生活。”
他们曾经簇拥在一起,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样,分享生命和时间。
如果死者能复生,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今生的遗憾得以填补——这些如果荒谬至极,但是它向人们展示了生活的可能性,一种曾经可能实现,最终无法达到的生活。这样的可能或许本身微乎其微,但是在梦想的世界里,它被放得无限大,悔恨不断膨胀,现实变成了囚笼。如果真的有地狱,那就是这样的如果了,并不需要拥抱死亡,只要保持清醒,就能永享地狱之苦。
据安娜所知,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一种家庭形式,是只由哥哥和妹妹,姐姐和弟弟组成的,它似乎注定短暂而脆弱,注定不属于她,何况他们并没有共同的父母,连血肉的联系都不够纯粹。
可即便是一个正常的家庭,孩子们会长大,父母会老去,无论如何,时间总是摧毁一切。
如果一定要追求血肉的同质,总有一天时间会让他们流血,红色的涓流会在土壤中蜿蜒汇集颠倒成树,直到死亡补足他们缺失的未能因降生而获得的联系。
也许是因为医生的蛊惑,也许是源于她的偏执,如果她把目光从母亲身上移开哪怕一瞬间,她就能发现自己已经找到一直在寻求的家人了。
每个人都有擅长的事和不擅长的事。
安娜喜欢一切关于守墓人的故事,它被称为孤独的生活,而她恰好最擅长忍受孤独。如果只谈论想象,这一定是最适合她的人生了。
在不知不觉中,她好像已经变成一个鬼火缠绕的守墓人了。
玛利亚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她看向安娜身后的幕布,熟悉的轮廓在苍白的布料下若隐若现。
淑君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幕布前,机械运转的声音响起,噪声中防尘布被缓缓提起。
“你可能不记得了。”安娜的眼眶里积蓄着疲惫和泪水,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几乎让人听不见了,“那时候你太小了,你第一次从鱼缸里出来,你跟我说,‘安娜,有些话我只告诉你,鱼缸里的世界好痛苦’。”
玛利亚一言不发地走向那台透明的机器。
安娜看着玛利亚的背影,目光却好像隔着她落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当中。
玛利亚已经走到了那枚金色的鱼缸前,在童年时代,她喜欢把它称作“摇篮”,但是现在看来,也许正确的念法是“棺材”。
唯有一次一次踏入黄泉,一层一层蜕变,直到她终于变成飞蛾或者蝴蝶,才算实现了母亲的心愿。
正如她的预言,如果这是天赋和礼物,必然不会以如此血腥的方式落在她的身上。
只能是诅咒一词,才配得上这样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