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气味。除了霉味,偶尔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像是香烛燃尽后的烟灰气,飘进来,又散了。今天送来的水里,那股子清冽的井气,似乎比昨日更明显些。
都是些没头没脑的线索,拼不出个囫囵图景。阿洙也不急。急有什么用?她有的是时间,在这四方石室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她就像个最有耐心的渔夫,守着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潭,等着那不知会不会来的鱼儿,轻轻碰一下饵。
夜深了。高处那点微光彻底消失,只有石室角落一盏长明的小油灯,豆大的火苗勉强撑开一小团昏黄。阿洙就着这光,看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缩成小小一团。
她想起沈泽。哥哥若是知道她被关在这种地方,怕是要急得跳脚,提着刀就要来砍门了吧?可惜,哥哥不在了。这个念头像钝刀子,慢慢割着心口那块肉,不流血,只是闷闷地疼。
不能想。想了,那点强撑着的平静就要裂开缝。
她缓缓躺下,身下的稻草窸窣作响,带着尘土气。侧过身,面对着冰冷的石壁,蜷缩起来。油灯的光在她身后,把影子拉得变形,投在墙上,像个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个无言的囚徒。
睡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明天,光还会照进来。
听雨轩的书房,灯总是亮到很晚。
云青披了件半旧的青灰色外袍,坐在案后。烛火跳动着,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显得下颌线有些过于清晰。伤还没好利索,坐久了,肋下那道最深的伤口便会隐隐作痛,像有根看不见的线在里头扯着。他面上不显,只是偶尔会极轻微地调整一下坐姿,或者将左手虚按在肋侧片刻。
影七悄无声息地进来,带进一丝夜风的凉意。他没说话,只是将一份誊抄得工工整整的笔录放在云青手边,又退开两步,垂手站着。
云青拿起笔录,就着灯光细看。字很小,写的是对西郊“桑梓庄”外围暗查的结果。那庄子果然不简单,明面上是皇庄的蚕桑作坊,四周却围了高墙,守卫轮班极严,生面孔根本靠不近。庄里运进运出的,除了蚕茧丝帛,偶尔还有些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大车,去向不明。
“内务府那边,可有说法?”云青问,声音不高,有些低哑。
“打点了两个经年的老人,只说是上头交代的差事,他们只管收丝验货,别的一概不知。银钱塞过去,也不敢多嘴,只暗示……庄里偶尔会有宫里贵人体己的人来走动,都是悄没声息的。”
宫里……贵人体己的人……
云青指尖在笔录的边角轻轻捻了捻。桑梓庄是内务府的产业,内务府直通内廷。若有宫里的人私下用那地方,倒也不是不可能。会是哪位“贵人”?淑妃?还是其他什么人?绑走阿洙,需要这般隐秘的所在,所图必然不小。
“江南那边呢?”
“刚到的飞鸽传书。”影七又递上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加密的蝇头小楷,“承恩公府那位南下的庶子,落脚在苏杭之间的‘临水镇’,那里漕运便利,商贾云集。他到了之后,深居简出,但私下见了几个往来南洋的海商,还有……当地一位告老还乡的前钦天监属官。”
钦天监?云青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钦天监掌天文历法,祭祀礼仪,也负责观测些“祥瑞”、“异象”。一个致仕的属官,和承恩公府的人,与南洋海商搅在一起,想做什么?
他放下纸条,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除了令牌和碎掉的白贝,还多了一小截干枯的、带着湿泥的草梗。是影七的人从阿洙失踪那片货场角落里找到的,一种在京郊水泽边才常见的蒲草。
阿洙……现在会在那个湿冷憋闷的桑梓庄里吗?她身子还没好全,最怕阴寒……
这个念头只升起一瞬,便被云青强行按了下去。不能想。一想,胸口那股滞涩的闷痛就会加重,连带丹田里那股被晏姑娘用金针和药石死死封住的阴寒邪气,也会蠢蠢欲动。
他需要绝对的冷静。如同下棋,落子前需看清全局,算尽后手。阿洙是棋盘上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但执棋的人,不能先乱。
“桑梓庄,继续盯着,摸清守卫换班的准确时辰,和那些油布大车可能的去向。”云青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冷静,“江南那条线,盯紧那个前钦天监属官,查清他告老还乡前后所有经手的事务,尤其是……与祭祀、水文、异象记载相关的。”
“是。”影七应下,看了看云青的脸色,犹豫道:“大人,晏姑娘嘱咐,您该歇了。”
“知道了。”云青摆了摆手。
影七不再多言,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书房里又只剩下云青一人。烛火噼啪轻响,爆开一朵灯花。他伸手,用银签子轻轻拨了拨,火光稳定下来。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坐着,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焰上,又好像透过烛焰,看向了更远、更黑暗的地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潭静水之下,有无声的暗流在缓慢地、沉重地旋转。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气,吹得烛火微微一晃。然后,他撑著书案边缘,慢慢站起身。动作很稳,只是起身的瞬间,肋下的伤处还是让他几不可闻地吸了口凉气。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夜风带着初夏草木的气息涌进来,稍稍驱散了满室的药味和沉郁。远处宫城的轮廓隐在夜色里,只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像沉睡巨兽偶尔睁开的眼睛。
阿洙,你要等我。他在心里默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等我把这潭水搅清,把藏在底下那些魑魅魍魉,一个一个,全揪出来。
夜还很长。风穿过庭院,拂过那丛日渐茂盛的翠竹,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无数细语,在黑暗里悄然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