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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文理科月考（第1页）

十月的风，已然褪尽了夏末最后一丝黏腻的余温，变得干爽而锋利，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刮过云港三中教学楼前那几棵老梧桐树的树梢，带下片片边缘蜷曲、色泽斑驳的枯叶。它们在空中打着旋，不甘心地、簌簌地落在地上，铺成一层柔软而萧瑟的金黄地毯，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碎裂般的声响。天空是一种被水洗过的、近乎残忍的湛蓝，高远得让人心生怅惘，阳光明亮却失去了温度，懒洋洋地照在教室里，在摊开的试卷和成绩单上，投下冰冷的光斑。

第一次文科月考的成绩，就在这样一个典型的秋日里，像一道无声的判决，降临在高二（七）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混合着油墨的涩、纸张的潮，以及一种更无形的、由兴奋、失落、焦虑和麻木搅拌在一起的情绪分子。课间时分，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大多数人只是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的对着成绩单上某个刺眼的数字发呆，有的则伏在桌面上，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也有少数几个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喜悦，正被身边的人围着，低声讨教着“经验”。

林未雨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微微发凉，紧紧捏着那张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钧的成绩单。班级第五，年级四十八。这个名次，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不断扩大、难以平复的涟漪。不是狂喜，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庆幸、恍惚和一丝不确定的茫然。文科，这个她顶着父亲电话里不容置疑的压力、在那个雨夜与顾屿无言对峙后，近乎孤注一掷做出的选择，此刻，似乎用这样一个还算体面的名次，给了她一个初步的、脆弱的肯定。那些背诵到深夜的政治条文，那些梳理得密密麻麻的历史时间轴，那些反复咀嚼的文言字词，似乎都没有白费。阳光透过玻璃，照在“第五”那两个打印出来的黑色宋体字上，微微有些晃眼。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白色的呵气在冰凉的空气中瞬间消散，如同她此刻难以名状的心绪。

“可以啊，未雨！第五！”好友周晓婉探过头来，推了推她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而务实的光芒，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迅速扫描并分析着林未雨成绩单上的各项数据，“语文和文科地理拉了不少分，数学稍微弱了点，不过没关系，文科数学难度上来了，你这个分数稳住，一本线肯定没问题。”她的话语清晰、冷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世故和规划感，仿佛人生的轨迹早已被她用各种分数和排名清晰地标注在地图上。她自己的成绩单，毫无悬念地躺在桌角，班级第一，年级第十二，一个足以让大多数人仰望的位置。

林未雨勉强笑了笑，算是回应。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探寻，越过周晓婉的肩膀，飘向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仿佛自成一方天地的角落。

唐梨。

她的成绩单，像一片被遗忘的落叶，随意地、甚至带着点被揉搓过的痕迹，摊在堆满颜料管、炭笔和速写本的课桌上。班级倒数第三，年级排名更是惨不忍睹，几乎要坠出榜单。各科分数都低得触目惊心，唯独语文一栏，那个鲜红的“138”像一道突兀的、燃烧的伤口，刻在满目疮痍的分数之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讽刺。

而此刻，唐梨本人，却对这张宣告着她“学业失败”的纸片漠不关心。她正低着头，额前几缕挑染成墨蓝色的碎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整个人蜷缩在宽大的校服外套里，指尖紧紧捏着一支2B铅笔，用力到指节泛白，正以一种近乎凶狠的力度，在摊开的速写本上疯狂地涂抹着。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相对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刺耳，像某种困兽在绝望地抓挠着牢笼的四壁。

“哼，还以为多厉害，原来是个吊车尾。”前排传来不知是谁压低了的、带着轻蔑的窃窃私语，像细小的毒针，悄无声息地刺破空气。

“艺术生嘛，不都这样？只要专业过了，文化课随便搞搞就行。”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林未雨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她看到唐梨握着笔的手指，似乎更用力了些，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但她涂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急促、狂乱，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否定，都倾泻到那方寸之间的纸面上。

然而，命运的戏剧性，往往就体现在这种极致的反差之中。下午第一节，正是语文课。

上课铃声像一声救赎，暂时驱散了弥漫在教室里的低气压。语文老师，一位姓王、气质温婉的中年女教师，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了教室。她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混合着激动和某种复杂情绪的光彩。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讲解课文，而是站在讲台上，目光缓缓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学生，最后，定格在那个依旧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蜷缩的身影上。

“同学们，”王老师的声音清晰而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这次月考的作文，题目是《我的颜色》。我们班，出现了一篇非常……非常特别的范文。”

教室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大家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周晓婉，这位公认的语文尖子生。渊晨微微挺直了背脊，脸上露出一种理所当然的、准备接受褒奖的平静。

然而，王老师的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更深沉的、几乎是叹息般的语调：“这篇范文的作者，是唐梨同学。”

“嗡——”的一声，仿佛有看不见的蜂群在教室里炸开。所有的目光，带着震惊、疑惑、难以置信，齐刷刷地射向了后排那个角落。连一直低着头的唐梨，握笔的动作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以一种更快的速度、更重的力道，继续着她的涂抹，仿佛要用这种方式，隔绝外界所有的声音和视线。

王老师似乎没有察觉到台下涌动的暗流，或者说，她察觉了，却选择用一种更郑重的方式，来对待这篇文字。她拿起最上面那本作文本，封面上，是唐梨那特有的、带着几分不羁和潦草的字迹。

“下面，我想为大家朗读一下这篇《我的颜色是灰》。”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风吹过光秃树枝的呜咽，以及王老师那清晰而富有感染力的朗读声。

“他们说，世界是五彩斑斓的。初生的太阳是喷薄的赤金，青春的血液是沸腾的鲜红，希望的田野是无垠的碧绿，理想的天空是澄澈的蔚蓝……他们把这些鲜艳的、饱满的、充满生命力的颜色，像标签一样，迫不及待地贴在我们身上，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证明我们正‘健康’地、‘正确’地活着。”

王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将所有人拉入了一个由文字构筑的、灰暗而压抑的世界。

“可是，我的颜色，是灰。”

“不是晨曦破晓前那种温柔的、孕育着光明的鱼肚白，也不是暮色四合时那种祥和的、预示着安眠的黛青。我的灰，是大火焚烧过后，废墟上空漂浮的、带着刺鼻焦糊味的死灰；是钢铁城市里，无数烟囱共同吞吐出的、遮蔽了星月的工业之灰；是旧照片褪色后，那种模糊了欢笑与泪水、只剩下时光无情碾过痕迹的、记忆的灰……”

“它不纯粹，混杂着无数无法言说的情绪碎屑。是愤怒燃尽后的余烬，是希望坍塌后的粉尘，是泪水风干后析出的盐粒，是梦想被现实打磨后剥落的碎屑……它们以一种绝望的比例混合、搅拌，最终形成了这片笼罩在我周身、无法驱散的、粘稠的灰霾。”

“我尝试过调和。试图用书本里那些先贤智慧的亮色来点缀，用父母师长殷切期望的暖色来覆盖，用同龄人之间看似热烈的、属于青春的原色来冲淡……可是没有用。任何鲜艳的颜色投入这片深不见底的灰，都像水滴落入沙漠，瞬间便被吞噬、同化，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更深的、更令人窒息的灰暗。”

“我行走在这片灰色里。我看得见周围所有的五彩斑斓，我看得见你们脸上明媚的笑容，听得见你们口中关于未来的、闪闪发光的规划。那些颜色很美，很真实，像隔着厚厚的、布满灰尘的橱窗，观看一场与我无关的盛大展览。我能触摸到橱窗冰凉的玻璃，却永远无法融入那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