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人会说这是矫情,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们生活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自然无法理解阴影的存在,更无法想象,有些人从出生起,灵魂就披着一件脱不掉的、灰色的外衣。它不绚丽,不讨喜,甚至有些碍眼。但它是我唯一的、真实的颜色。”
“所以,我不再试图伪装,不再费力去调和。如果灰色是我的宿命,那我便拥抱这片灰。在这片看似绝望的灰暗里,我反而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宁和自由。我不必再费力去迎合那些明亮的期待,不必再强迫自己挤出符合‘青春’定义的笑容。我可以安静地待在我的灰色世界里,用我的笔,我的画,去记录这片灰色中,那些细微的、不被察觉的纹理与层次——那或许是绝望深处开出的一朵扭曲的花,或许是废墟缝隙里挣扎出的一茎顽强的草。”
“我的颜色是灰。它不温暖,不美好,但它真实地、沉重地,属于我。”
王老师的声音落下很久,教室里依然是一片死寂。
那篇作文,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灰色绒布,猛地蒙住了所有人的口鼻,带来一种近乎生理性的窒息感。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没有刻意的高深哲理,有的只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剖白式的真实,一种将内心最荒芜、最阴郁的角落毫不掩饰地暴露在阳光下的决绝。那些文字,像一把把钝刀子,割在每个人心上,不锋利,却带着绵长而深切的疼痛。
林未雨完全怔住了。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拖入了一个由绝望和孤独构筑的漩涡,那些灰色的意象,那些压抑的情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击着她的认知。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可以灰暗到如此地步,也从未想过,这种灰暗,可以用如此冷静而有力的文字表达出来。这与唐梨平日那种尖锐、叛逆、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反差。那身黑色的T恤,那些诡异的涂鸦,那支从不离手的炭笔……原来都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她内心那片广袤灰暗的外在映射。
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唐梨。这一次,她似乎捕捉到,在那飞快运动的笔尖之下,在那低垂的眼睑之间,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解脱,又像是更深刻痛苦的东西,一闪而过。
王老师站在讲台上,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平复自己被文字搅动的心绪。她看着台下神色各异的年轻面孔,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这篇文章,从传统的应试作文标准来看,或许不够‘积极向上’,不够‘主题鲜明’。但是,我想说的是,文学,或者说写作,最重要的内核之一,就是‘真实’地表达。唐梨同学用她极具个人色彩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一个我们或许不曾深入了解,但却真实存在的内心世界。这种直面深渊的勇气,这种忠于自我感受的诚实,在某种程度上,比任何技巧都更加珍贵。”
她的话,像在平静(或者说死寂)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有同学在微微点头,露出深思的表情;也有同学皱起眉头,显然无法认同这种“灰色”的价值观;更多的人,则是用一种全新的、混合着同情、好奇甚至一丝畏惧的目光,重新打量着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林未雨看到同桌渊晨的眉头也微微蹙起,她低声对林未雨说:“写得是挺……特别的。不过这种调子太灰了,考试的时候风险太大,万一碰到个保守的阅卷老师,分数肯定高不了。”她的话语,依旧带着她那种固有的、基于现实利益的理性分析。
林未雨没有回应。她的心,还沉浸在那种灰色的震撼里。她忽然想起历史课上,唐梨关于拿破仑的那番激烈言论,那种对个体痛苦的极致强调。原来,那并非空穴来风,也并非单纯的愤世嫉俗,而是源于她内心这片深不见底的、灰色的土壤。
下课铃响,王老师带着那摞作文本离开了,教室里重新恢复了流动的空气,但那种无形的、沉重的氛围,却并未完全散去。
林未雨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朝着后排那个角落走去。她的脚步有些迟疑,心跳莫名加速。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或许只是想表达一种……理解?或者说,是被那篇作文打动后,一种本能的、想要靠近光源(尽管那光源本身是灰暗的)的冲动。
她走到唐梨的课桌旁,站定。唐梨依旧没有抬头,炭笔在纸上划出的声音,嘶哑而急促。
“唐梨,”林未雨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作文……我……”
她的话没能说完。
唐梨猛地抬起头。
那一刻,林未雨呼吸一滞。她看到了一双怎样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泪光,没有脆弱,也没有被理解后的动容。只有一片近乎荒芜的、干涸的平静,像被烈火焚烧过后,冷却了千万年的戈壁滩。而那平静之下,却又隐隐燃烧着两簇幽暗的、不肯熄灭的火苗,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的警惕。
“怎么?”唐梨的嘴角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像刀锋划过冰面,“好学生,是来同情我这个‘吊车尾’,还是来研究一下,‘灰色’的内心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标本?”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瞬间将林未雨所有酝酿好的、带着暖意的话语,冻结在了喉咙里。
林未雨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一种被看穿、被误解的窘迫和委屈涌上心头。“我不是……”她试图辩解。
“无所谓。”唐梨打断她,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自己的速写本上,仿佛林未雨的存在,还不如纸上一条随意的线条重要。“同情也好,研究也罢,都请自便。只是,别打扰我。”
说完,她不再理会林未雨,手中的炭笔重新开始舞动,那“沙沙”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密集,更加尖锐,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整个喧闹而又漠然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林未雨僵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周围似乎有目光投射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堪和无力。她默默地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窗外,秋日短暂的阳光已经开始西斜,将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如同她此刻心中蔓延开的、迷茫而冰冷的阴影。
成绩单上的“第五名”,似乎失去了片刻前的光晕。那篇名为《我的颜色是灰》的范文,像一道幽灵,盘旋在教室里,也盘旋在她的心头。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按照分数和排名运转的集体里,在那些看似统一、光鲜的青春标签之下,隐藏着多少个如唐梨一般,拥有着截然不同、甚至惊世骇俗的内心宇宙的人。他们或许成绩糟糕,行为怪异,不被理解,但他们用他们的方式——无论是文字,还是画笔——发出的声音,却可能比任何高分答卷,都更加接近某种残酷而真实的生命本质。
而她,林未雨,这个努力遵循规则、渴望被认可的好学生,与唐梨那个决绝的、灰色的世界之间,似乎横亘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夕阳的余晖,终于彻底沉入了远处建筑物的背后,天空被染成了一种凄艳的、即将被黑夜吞噬的橘红色。教室里亮起了白色的荧光灯,光线均匀而冷漠地洒在每个年轻而疲惫的脸上。
林未雨收起那张决定了她短期“价值”的成绩单,也试图收起心中那纷乱复杂的思绪。她知道,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课程依旧会继续,排名依旧会更新。但有些东西,已经在今天,在这篇灰色的作文和那次冰冷的对话之后,悄然改变了。青春的迷蒙烟雨,似乎在这一刻,渗入了一丝更加沉重、更加难以言说的灰暗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