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是被谁惹恼了一般,在天台上打着旋,发出低沉的呜咽。它卷起角落里积年的尘土,裹挟着几片枯黄的落叶,毫无章法地拍打在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发出“哐啷”的轻响。这里是教学楼的顶层,被学生们私下称为“遗忘角落”的地方。破损的课桌椅像被遗弃的骨骸堆在角落,水泥地面的裂缝里,几丛野草顽强而又绝望地探出枯黄的脑袋。站在这里,能俯瞰大半个云港三中——红色的跑道像一条褪色的绸带,绿色的篮球场像一块块被切割的、蒙尘的翡翠,蚂蚁般穿梭的人影,以及更远处,那片属于这座三线城市的、参差不齐的、永远笼罩着一层薄雾似的灰色天际线。
林未雨抱着那本边缘已经卷曲的英语词汇书,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时,就被这扑面而来的荒凉和风声噎了一下。她是想来这里寻找片刻的清净,攻克那几个总是像狡猾的游鱼一样从她记忆缝隙中溜走的单词。这里的空旷和寂寥,与她身后那座充斥着喧嚣、规则和无形压力的教学楼,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然而,她的脚步在迈入门内的瞬间,就僵住了。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冰墙,猝然立在她面前。
天台另一侧,那个倚靠着锈蚀栏杆的单薄身影,像一幅被随意涂抹在灰败背景上的炭笔画,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近乎颓唐的孤绝。
是唐梨。
她背对着入口,微微佝偻着背,像一只受了伤、习惯性将自己蜷缩起来以保存最后一点体温的小兽。身上那件标志性的、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透明的黑色T恤,外面套了件同样看不出原色、袖口磨损起毛的宽松牛仔外套,在猎猎秋风中,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的单薄。她的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冰凉的铁栏杆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锈蚀的金属,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而另一只手……
林未雨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又猛地松开,留下一种空落落的悸动。
唐梨的另一只手的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正袅袅升起一缕青白色烟雾的香烟。
那烟雾,在干燥而冷冽的空气里,以一种奇异的、近乎妖娆的姿态缓缓盘旋,扭动,上升,像一条具有生命的、透明的蛇。然后,被一阵更强劲的风粗暴地撕扯、吹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焦苦和某种草木燃烧后特殊气息的味道,顽固地、刁钻地钻进林未雨的鼻腔,盘踞不去。
这味道,与她所熟悉的、属于青春校园的一切气息——阳光晒过的书本的油墨香,粉笔灰的微涩,食堂饭菜混杂的油腻,甚至周晓婉身上那淡淡的洗衣粉味道——都格格不入。它像一道突兀的、漆黑的裂痕,硬生生地撕开了这片被规则、秩序和所谓“正确”牢牢笼罩的空间。它是一种无声的、却又震耳欲聋的宣告。
林未雨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优等生的本能像骤然拉响的防空警报,在她脑中尖锐地鸣叫。离开!立刻转身离开!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抽烟,在云港三中,是白纸黑字写在纪律条例最前面几条的、绝对不被允许的行为,是足以招致严厉处分甚至影响档案的“污点”。她不应该,也绝不想卷入任何潜在的麻烦和是非之中。她的世界应该是清晰的、干净的,由分数、排名和师长的赞许构筑而成。
可是,她的双脚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唐梨那个背影,透着一股与周遭一切、与这喧闹浮华的青春期都格格不入的、巨大的疲惫和孤绝。那不是故作深沉的姿态,而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仿佛已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荒凉。那缕不断升起、不断被风吹散,又不断固执地重新升起的青白色烟雾,仿佛是她对抗这令人窒息的一切的、唯一的、沉默的武器。
就在林未雨进退维谷,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片危险的宁静时,唐梨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或者说是某种长期处于边缘地带所磨砺出的、野兽般的直觉,让她缓缓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精准无比的姿态,转过了身。
她的脸色在秋日稀薄得近乎吝啬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眼底带着明显的、睡眠不足的青灰色阴影,像两团化不开的墨渍。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反复擦拭、最终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深邃,冰冷,此刻正清晰地映出林未雨有些慌乱失措的身影。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残忍的审视意味,慢悠悠地,从上到下,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林未雨全身,最后,定格在她怀里那本显得格外突兀和可笑的英语词汇书上。
“哟,好学生。”唐梨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明显嘲弄意味的弧度,那弧度像刀锋划过冰面,留下冰冷的痕迹。她的声音因为刚吸过烟,带着一丝轻微的、粗糙的沙哑,像砂纸摩擦着听者的耳膜,有种奇异的磨蚀感。“也来这儿……吸收天地灵气,准备得道成仙?”她刻意拖长了尾音,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小石子,砸在林未雨的心上。
林未雨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一种被当场窥破秘密、无所遁形的窘迫和羞耻感,让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词汇书,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象征着“正常”和“安全”的浮木,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了几下,却像离水的鱼,没能发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唐梨似乎觉得她这种反应非常有趣,又或许,仅仅是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深不见底的无聊。她不再看林未雨,而是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烟,然后仰起线条清晰却略显脆弱的下巴,朝着那片灰蓝色的、高远得令人怅惘的天空,缓缓地、极其熟练地吐出一个个浑圆的烟圈。那些烟圈在离开她淡色嘴唇的瞬间,还保持着近乎完美的、忧郁的圆形,但几乎立刻就在天台紊乱的气流中扭曲、变形、膨胀,最终无可奈何地消散于无形,仿佛象征着所有短暂易逝的、无法抓住的东西。她的整个动作,带着一种与她十六七岁年纪极不相符的、近乎颓废的熟练和一种……认命般的漠然。
“怎么?”她收回望向天空的、空茫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未雨脸上,眼神里那点戏谑的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像一口千年不波的古井,“没见过好学生抽烟?还是没见过……我抽烟?”她特意在“好学生”和“我”这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清晰的、划清界限的疏离。
林未雨的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图找回那个被规训得条理清晰的声音,尽管那声音脱口而出时,依旧干涩、微弱,带着她自己都能察觉到的颤抖:“学校……不允许……”
“哈。”唐梨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愉悦的成分,只有满满的、毫不掩饰的讽刺,像一块冰冷的铁,“不允许的事情多了。”她夹着烟的手指,用一种极其随意的、仿佛对待什么微不足道垃圾的姿态,优雅的弹了弹积聚的烟灰。那点灰白色的、动作非常娴熟带着余温的碎屑,飘落在她脚边那些枯黄萎靡的草叶上,像某种不祥的、带着诅咒意味的印记。“校规第几条来着?嗯……好学生,你肯定背得比我熟。”她歪着头,眼神里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趣味。
林未雨哑口无言,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确实背得很熟,甚至可以像条件反射一样,在睡梦中复述那些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条文。但此刻,在唐梨这种近乎自毁的、带着燎原之势的漠然和叛逆面前,那些来自于课本、师长和整个社会规训的道理,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它们像纸糊的盾牌,在真正的、赤裸裸的绝望面前,不堪一击。
一阵更强的、带着初秋寒意的风猛地吹过天台,扬起地上细小的沙砾,扑打在脸上,微微的刺痛。它也吹乱了唐梨额前那几缕挑染成墨蓝色的、不驯服的碎发。她眯起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任由那些发丝像水草般拂过她苍白的脸颊和光洁的额头,目光却越过了僵立的林未雨,投向远处那片模糊的、仿佛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城市轮廓线,仿佛在凝视着什么别人看不见的、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风景。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在两人之间蔓延、汹涌,只有风声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呜咽作响,如同旷野里孤独的魂灵在哭泣。
忽然,唐梨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重新将视线聚焦在林未雨脸上。那双冰封般的、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诡异的、类似于恶作剧的、闪烁着磷火般的光芒。她将夹在指间那截细长的、燃烧着的白色纸卷,朝着林未雨的方向,微微递过来一点。那点猩红的光,在略显昏暗的天光下,像一只充满诱惑又布满毒刺的、微微眨动的眼睛。
“要不要试试?”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蛊惑般的味道,那味道底下,却是冰冷彻骨的寒流,“尝尝……堕落的滋味?”她把“堕落”两个字咬得很重,仿佛那是什么值得品鉴的、稀有的果实。
那截香烟,散发着诱人而又危险的气息。林未雨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猛地向后缩了一下,身体撞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她的脑袋摇得像狂风中的拨浪鼓,眼里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惊恐和排斥,怀里抱着的词汇书差点脱手滑落。一种本能的、根植于她十几年循规蹈矩生涯的、对“越轨”行为的恐惧和抵触,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胃里一阵翻搅。
“呵。”唐梨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充满鄙夷的嗤笑,收回了手,将那支香烟重新凑到自己没什么血色的唇边,又吸了一口。弥漫开来的烟雾,再次模糊了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或许是失望,或许是“果然如此”的、更深的嘲弄表情。
“好学生就是好学生。”她吐着烟圈,声音混合在呜咽的风里,显得有些飘忽不定,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永远活在框框里,不敢越雷池一步。真没劲。”她的话语,像一根淬了毒的、极其精准的细针,猛地刺中了林未雨内心某个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审视过的、隐秘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