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雨看不清那画布上具体画了什么,那似乎不是具体的形象,而是一种纯粹的情绪的宣泄,是愤怒,是痛苦,是挣扎,是孤独,是所有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积压在心底的黑暗能量,在此刻轰然爆发。
唐梨的嘴里,发出那种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和喘息,混合着颜料管被捏扁的“嘎吱”声,以及手掌拍打在画布上的沉闷声响,在这寂静的深夜画室里,构成了一曲令人心悸的交响。
灯光将她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对面空白的墙壁上,像一个张牙舞爪的、被困在牢笼里的灵魂,正在疯狂地撞击着无形的壁垒。
林未雨呆呆地站在门外,透过那条缝隙,看着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她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时间,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不是她认识的唐梨。或者说,这是剥离了所有伪装和防御之后,最真实、也最脆弱的唐梨。那个在教室里用冰冷和倔强筑起高墙的少女,在此刻,用自己的方式,将内心所有的风暴和废墟,赤裸裸地摊开在这昏黄的灯光下。
她忽然明白了,下午唐梨那句“有些规则,烂透了,我不屑遵守”,背后承载的是怎样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和无力。也明白了,为什么她的成绩可以那样“不在乎”,因为她的全部心神,她的灵魂,早已被另一种更强大、也更痛苦的力量所占据。这画布,就是她的战场,也是她的牢笼。
就在这时,唐梨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猛地向后一仰,脊背重重地靠在画凳的靠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抬起沾满颜料的手,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像被困在狭小空间里的蝴蝶,挣扎着从她的指缝间溢了出来。那哭声不再是呜咽,而是清晰的、充满了痛苦和委屈的啜泣。
林未雨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到有温热的液体,混合着五彩斑斓的颜料,从唐梨的指缝间滑落,在她那张原本苍白此刻却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留下狼狈而凄艳的痕迹。
她下意识地想要推门进去,想要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苍白的“别哭了”。可是,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手放在冰冷的门板上,却无论如何也使不出推开它的力气。
她以什么身份进去?安慰者?同情者?还是一个不小心窥见了别人最不堪秘密的闯入者?
她们的关系,远没有到可以分享这种脆弱的地步。下午她那微不足道的证言,或许在唐梨看来,根本算不了什么。此刻进去,只会让唐梨更加难堪,将那刚刚撕开的伤口,暴露在另一个并不算亲密的人面前。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画室里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唐梨放下手,露出一张被颜料和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脸。她呆呆地望着面前那幅同样混乱、却仿佛凝聚了她所有生命的画作,眼神空洞而迷茫。
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画凳上滑坐下来,就那样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橘黄色的灯光笼罩着她蜷缩成一团的、小小的身影,在那片狂野的色彩背景下,显得格外孤独,格外脆弱,像暴风雨过后,被打落枝头、零落成泥的一片花瓣。
林未雨站在门外,看着那个蜷缩的身影,心里百感交集。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她悄悄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仿佛生怕惊扰了那个沉浸在自身痛苦世界里的灵魂。直到退出很远,远到再也看不到那线灯光,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才转过身,几乎是逃跑一般,快步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夜风更冷了,吹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画室里那昏黄的灯光,那狂乱的色彩,那压抑的哭声,和那个最终蜷缩在地上的、孤独的身影。
她忽然想起不知在哪里读过的一句话:“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唐梨心里的那团火,灼热、暴烈,几乎要将她自己焚毁。而她,林未雨,只是一个看到了浓烟,却无力靠近,也不敢靠近的、胆怯的过客。
她握紧了书包带子,里面那本失而复得的笔记本,此刻仿佛有千斤重。那里面抄录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在唐梨那真实而惨烈的“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回到宿舍时,周晓婉已经帮她打好了热水,正坐在床头看书。看到她回来,抬头问了一句:“拿到了?”
“嗯。”林未雨低低地应了一声,将书包放下,拿起脸盆准备洗漱。
“你怎么了?”周晓婉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不对劲,“脸色这么白?遇到什么事了?”
林未雨动作一顿,摇了摇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什么,就是……外面太冷了。”
她无法对周晓婉描述刚才看到的一切。那是属于唐梨的秘密,一个沉重而疼痛的秘密。而她,只是一个无意间的窥见者,背负着这份沉默的、令人难安的重量。
那一夜,林未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是寂静的校园冬夜,而她的眼前,却始终晃动着那一片昏黄的灯光,和灯光下那狂乱的颜色、颤抖的肩膀、以及最终蜷缩的孤独。
她知道,有些画面,一旦看见,就再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有些孤独,即使隔着一扇门,也震耳欲聋。
而青春这条迷蒙的烟雨之路,似乎因为今夜这无意的一瞥,变得更加泥泞,也更加……深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