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云港市,像是被浸泡在一个巨大而潮湿的灰色海绵里。天空永远是那种令人压抑的、低垂的铅灰色,阳光成了稀罕物,偶尔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漏下几缕,也是有气无力、转瞬即逝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带着腐烂树叶和泥土气息的凉意,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
这种天气,似乎也精准地映照了林未雨此刻的心境。灰暗,潮湿,带着一种无处排遣的、细微的憋闷。
今天,是她的生日。
十七岁。一个被无数青春小说和流行歌曲描绘得如同花瓣上的露珠、晨曦中的微光一般美好的年纪。仿佛到了这个年纪,所有的懵懂都会豁然开朗,所有的期待都会落地生花,整个世界都会为你铺开一条缀满星辰的道路。
然而,现实是,她坐在空旷的、因为阴天而显得格外昏暗的家里,听着窗外淅淅沥沥、永无止境般的冷雨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嘀嗒”声。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打在她空洞的心上。
母亲一早就去上班了,临行前,在她床头放了一个小小的、系着粉色丝带的盒子,里面是一条柔软的羊毛围巾,还有一张写着“祝小雨生日快乐,妈妈晚上加班,饭菜在锅里,自己热着吃”的纸条。字迹匆忙,带着成年人在生活重压下惯有的疲惫和简略。
她理解母亲的辛苦。父亲常年在外地的工地,平时很少回来,像候鸟一样,只有春节才会短暂地回归。这个家,大部分时间都靠母亲一个人撑着。她早已习惯了在无数个黄昏独自回家,面对空荡荡的屋子,自己热饭,自己写作业,自己对着窗户发呆。
可是,今天是生日啊。
她内心深处,或许还是藏着那么一点点卑微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期待能有哪怕一点点的不同,期待能感受到一丝属于这个日子的、被郑重对待的温暖。
她走到客厅,拿起那个沉默了一上午的手机。屏幕漆黑,像一只沉睡的眼睛。她犹豫着,还是按亮了它。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短信。只有屏幕上方显示的日期,冰冷地提醒着她这个日子的特殊。
她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署名为“爸爸”的号码。手指在绿色的拨号键上空悬停了好久,最终还是颓然地放下。她不知道该打过去说什么。问他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简单汇报一下近期的考试成绩,然后听着电话那头嘈杂的机器轰鸣声和父亲略带沙哑的、程式化的叮嘱“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
那种隔着千山万水的、无力而苍白的交流,有时候,比彻底的沉默更让人感到孤独。
她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响了好久,才被接起。
“喂,小雨啊?”父亲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和显而易见的疲惫,“怎么了?这个时间打电话,有事?”
“爸……”她张了张嘴,那个“今天是我生日”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变成了一句,“没什么事,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你那边……忙吗?”
“哦,没事就好。忙着呢,这边在赶工期,晚上还得加班。”父亲的声音语速很快,背景音里传来金属碰撞的尖锐声响和人声的吆喝,“你妈呢?在家吗?好好学习,别让她操心,听见没?”
“嗯,听见了。妈上班去了。”她低声应着,心里那一点点微弱的火苗,彻底熄灭了。
“那就好。没事我就挂了啊,这边活儿紧。”
“好……”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像一声悠长而讽刺的叹息。她握着尚存一丝余温的手机,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并不剧烈的疼,却绵密而持久。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被雨水洗刷得油亮的街道。行人撑着五颜六色的伞,步履匆匆,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奔向那些有灯光、有等待的地方。而她,像被遗忘在这个灰色角落的一株植物,独自承受着这场仿佛永不停歇的寒雨。
就在这时,家里的座机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吓了她一跳。
会是谁?妈妈不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回来。难道是……顾屿?这个念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他怎么会知道她家的座机号码?自从文理分科后,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像秋日的蛛丝,风一吹就断了。
她走过去,接起电话。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林未雨?”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有些熟悉,却又带着点陌生疏离感的女声。不是顾屿,也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个人。
“是我,你是……?”
“唐梨。”
这个名字让林未雨微微一怔。自从那天晚上画室门外无声的分别后,她们在学校里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唐梨依旧是那个独来独往、眼神淡漠的转学生,而她,也依旧固守着自己按部就班的生活轨迹。那一次鼓起勇气的证言,和那一次无意中的窥见,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激起了涟漪,但水面终究还是恢复了平静。
“有事吗?”林未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听说,”唐梨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失真,但那股子特有的、漫不经心的劲儿还是透了过来,“今天是你生日?”
林未雨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惊讶,疑惑,还有一丝……微弱的,被人在乎的暖意。“你……你怎么知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渊晨说的。她好像在班里问谁今天看到你了,说你生日。”
原来是渊晨。那个永远清醒、永远务实的同桌,竟然还记得她的生日,甚至还帮她……询问?林未雨心里泛起一丝感激,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怅惘。看,记得她生日的,似乎只有妈妈,和周晓婉。而那个她潜意识里或许最期待的人,却杳无音信。
“哦……”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在家?”唐梨问。
“嗯。”
“等着。”唐梨说完这两个字,不等林未雨回应,便直接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