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林未雨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等着?等什么?唐梨要做什么?她们的关系,似乎远远没到可以互送礼物的程度。而且,以唐梨那种性格,她会做这种事吗?
一种荒谬感和隐隐的不安交织在一起。她重新坐回沙发上,看着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心情比刚才更加纷乱。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门铃响了。
林未雨的心随着门铃声响猛地一跳。她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楼道里光线昏暗,只见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门外,没有打伞,头发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深色的外套颜色变得更加深沉。是唐梨。
她连忙打开门。
一股湿冷的寒气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和颜料气息扑面而来。唐梨就站在门口,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有些发紫,显然是冻的。雨水顺着她额前几缕湿透的发丝滑落,滴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然后滚落。她的眼神依旧是那样,带着点不耐烦和疏离,但仔细看,似乎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她手里拿着一个用牛皮纸随意包裹的、扁平的方形物件,大约有A4纸那么大,边缘被雨水洇湿了一些,颜色变深。
“给你的。”唐梨把那个物件塞到林未雨手里,动作有些粗鲁,仿佛完成一项极不情愿的任务。她的手指冰凉,触碰到林未雨的手背时,带来一阵清晰的寒意。
林未雨下意识地接过。那物件比想象中要轻。
“这是……”
“生日礼物。”唐梨打断她,语气硬邦邦的,没什么感情色彩,“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随便画的。看不顺眼就扔了。”
说完,她甚至没有看林未雨的眼睛,直接转身,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楼道沉沉的阴影里,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很快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幻觉。只有手里那个带着湿气和凉意的牛皮纸包,和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画室的特有气味,证明着唐梨确实来过。
林未雨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跳得有些快。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礼物”,牛皮纸粗糙的质感摩挲着她的指尖。她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外面的包装。
里面是一幅画。没有画框,就是一张画纸。
当画的内容完全展现在她眼前时,林未雨呼吸一滞,整个人都愣住了。
画面上,是两个女孩。
她们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雨幕之中。雨水用深浅不一的灰色、蓝色和银色渲染,笔触狂放而凌乱,仿佛能听到雨点砸落在地上的噼啪声,感受到那股透骨的湿冷。
两个女孩共用着一把伞。但那是一把怎样的伞啊——破旧不堪,伞面是沉闷的暗褐色,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破洞,雨水正从那些破洞里无情地漏下来。伞骨扭曲着,有一根甚至已经断裂,突兀地支棱出来,像某种绝望的呐喊。
左边的那个女孩,微微低着头,身子大部分缩在破伞那聊胜于无的遮蔽下,但肩膀和后背还是被雨水淋湿了,衣服的颜色深了一块。她的侧脸线条带着一种隐忍和怯懦,眼神望着地面,像是在躲避什么,又像是在默默承受。林未雨几乎一眼就认出,那是她自己。那种神态,那种在雨中小心翼翼、渴望庇护又不敢奢求的样子,被捕捉得如此精准,让她感到一阵心惊。
而右边的那个女孩,画的是唐梨自己。她没有像林未雨那样蜷缩,反而微微扬着脸,任由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画外的某处,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倔强和疏离。她的一只手撑着那把破伞,更多的,是倾向林未雨那一侧,尽管那把伞本身已经千疮百孔。她的另一边肩膀,则完全暴露在倾盆大雨中,湿透的衣物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瘦削而单薄的轮廓。
整幅画的色调都是阴郁的、冷冽的,只有两个女孩的脸庞,在灰暗的背景中,显露出一种异常的苍白,像两朵在风雨中飘摇的、即将凋零的花。
画的右下角,用铅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字迹几乎和背景的雨雾融为一体:
“生日快乐。至少,还有人愿意和你挤一把破伞。”
一瞬间,林未雨只觉得鼻腔一酸,眼前迅速模糊一片。
她看懂了啊。
这把千疮百孔的破伞,不就是她们此刻狼狈不堪的青春吗?那些破洞,是家庭的缺失,是规则的压迫,是流言的伤害,是无人理解的孤独,是所有她们这个年纪正在经历和承受的、看似微不足道却又沉重无比的现实。
而画中的两个女孩,在这样一场无处可逃的冷雨中,除了彼此那点微弱得可笑的、来自同一把破伞的遮蔽,还能依靠什么呢?
唐梨不是在送她一幅画。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诉她:我看到了你的孤独,你的狼狈。因为,我也一样。
那份生日礼物,不是祝福,不是安慰,而是一种无声的确认,一种残酷的共情。它撕开了所有温情的假象,直指她们青春里最真实、也最疼痛的内核——那是一场无人能幸免的、冰冷的雨。而我们,都是在雨中,撑着破伞,艰难前行的人。
林未雨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画纸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湿润的痕迹,与画上的雨幕融为一体。
她终于哭了出来。不是为了父亲忘记生日的疏忽,不是为了母亲加班的无奈,也不是为了这阴雨连绵的糟糕天气。
她是为了这幅画。为了画里那个怯懦的自己,为了那个倔强地替她挡了一部分风雨的唐梨,为了那把象征了她们全部处境的可悲又可怜的破伞,也为了唐梨在那行小字里,所透露出的、那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笨拙的……善意。
在这个冰冷潮湿的、被她视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没有父亲”的生日里,在她被巨大的孤独和失落淹没的时刻,是那个她曾经畏惧、不解,甚至有些疏远的唐梨,用一幅疼痛到近乎残忍的画,递给了她一把“破伞”。
而这把“破伞”,却成了她十七岁生日里,收到的唯一一份,真正触碰到她灵魂的礼物。
她抱着那幅画,蹲在门口,像画中那个蜷缩的女孩一样,无声地,却汹涌地,流着眼泪。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而屋子里的少女,在她的泪水里,仿佛听到了某种东西破碎,又重生的声音。那把破伞,或许遮不住所有的风雨。但至少,在那一刻,她不是一个人,在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