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外室的烛火已燃至中段,烛芯偶尔爆出细碎的火星,将墙壁上的影子晃得如同鬼魅般扭曲。
姬别情躺在铺着素色锦褥的榻上,肩颈处缠着层层叠叠的白纱布,薛大夫方才敷上的金疮药透过布层,散发出淡淡的苦涩药香,却压不住皮肉撕裂般的隐痛。可这躯体上的痛楚,在他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面前,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的全部心神,都化作了一根纤细却坚韧无比的丝线,穿透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死死系在内室那张毫无声息的床榻上。
“咔哒”。
外间门轴一声轻响,细微却清晰地划破了室内的死寂。一股子深秋夜半特有的清寒气流随之卷入,冲淡了浓郁的药石苦味,也带来了远方风尘的气息。池青川步履迅疾却无声地踏入,玄色衣袍的下摆沾染着夜行露水与山间雾气的湿痕,眉宇间凝聚着挥之不去的风霜与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凝重。他目光如电,瞬间已将室内情形尽收眼底。
一直蜷在椅子里的叶秀秀像是被噩梦魇住后终于见到了光,蓄积了不知多久的恐惧、无助、以及目睹父亲倒下后世界崩塌的绝望,在这一刻轰然决堤。她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跌下来,甚至顾不上站稳,便踉跄着扑向那抹玄色,一双冰冷的小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袍下摆。
“池哥哥……爹爹,姬叔叔……爹爹他……哇……”破碎的词语混合着完全失控的嚎啕从她喉咙里迸出,她哭得浑身抽搐,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那巨大的、几乎将她吞噬的恐慌,毫无保留地透过她颤抖如秋风落叶的身躯和滚烫的泪水,传递给身前的人。
池青川没有任何迟疑蹲下身,坚实的臂膀将那团冰冷发抖的小小身躯完全纳入怀中。他用一只手稳稳地环住她,另一只手力道沉稳地、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脊。他的声音低沉,落在叶秀秀耳边,带着一种安定力量:“秀秀,看着我。”
他微微后撤少许,迫使哭得视线模糊的小姑娘抬起泪眼。他的目光沉静而坚定,没有丝毫慌乱,直直看进她惊惶的眼底:“池哥哥在这里。没事了。”
他任由她滚烫的泪水迅速浸透自己肩头的衣料,任由那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在怀中持续。他只是保持着那个稳定拍抚的节奏,像最耐心的守护者,等待着风暴自己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颤抖渐渐平复,震耳欲聋的哭声也减弱为断断续续的、令人心碎的抽噎。极度的情绪波动和惊吓带来的疲惫终于席卷而来,叶秀秀小小的脑袋一歪,靠在他颈窝处,沉沉睡去,只是那长长的睫毛上依然沾着晶莹未干的泪珠,眉头在睡梦中仍不安地蹙着。
池青川这才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走回椅边,把她轻轻放回椅中,又将自己那件带着体温和夜露气息的外袍仔细脱下,严严实实地盖在她身上,连那双冰冷的小脚也妥帖地裹好。
安置好叶秀秀,池青川转过身,目光落在床榻上的姬别情。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桀骜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眼睫下是浓重的阴影,那双总是流转着神采的眼眸,此刻只剩一片被恐惧和自我厌弃冲刷后的空洞与麻木。
池青川沉默地看了他片刻,似乎在审视他伤势,更在衡量他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终于,池青川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刺破室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别情,”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如实质般锁住姬别情游移的视线,迫使对方无法逃避,“谢采是不是知道李俶要带墨玄来?”
他略一停顿,不给对方喘息之机,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带着冷硬质地的核心问题: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姬别情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李俶”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的血液都险些凝固。他涣散的目光从内室那扇隔绝了生死的门上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挪开,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勉强转动,最终,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终于对上了池青川的视线。
池青川站在榻前,玄色衣袍的阴影几乎将他半边身子笼罩,只有那双眼睛,沉静而锐利,不容闪避。
姬别情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嘶哑破碎的气音:
“他…猜到了。”
短暂的停顿里,只听得见烛火不安的噼啪声,以及外间几人压抑的呼吸。姬别情像是被那沉默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牵动了肩上的伤,疼痛让他苍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这口气仿佛用尽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低微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
“不告诉你,是因为告诉你…你就会提前布防。”他顿了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阴影,像是在积聚继续说下去的勇气,“那这会变成空城殿与凌雪阁的冲突。”他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蕴含着千钧的沉重与无奈,“他只想这恩怨…止于他和李俶之间。他怕牵连你,怕空城殿因为他,卷入凌雪阁与幽冥教的浑水。”
内室的门,毫无预兆地,在这句话刚落下的瞬间,被从里面缓缓拉开。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这死寂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
薛大夫拖着仿佛有千斤重的步子走了出来。他脸上的疲惫之色浓得化不开,额发被汗水濡湿,紧贴在皮肤上,身上那件素色外袍也沾着些凌乱的药渍与水痕。他面色凝重至极,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眼神里充满了心力交瘁后的无力与深重的忧虑。他的视线首先落在瞬间从榻上绷直了脊背、几乎要弹起来的姬别情身上,然后扫过神色肃穆的池青川,最终又落回姬别情写满惊惧与期盼的脸上。
他沉默地走向外室中央,每一步都异常缓慢,仿佛在斟酌最难以启齿的言辞。终于,他在距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迎视着姬别情近乎哀求的目光,沉声开口,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而出:
“会长的心脉,已被幽冥气劲侵蚀。”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继续道,“老夫已用金针,护住最后一线生机。”
他看见姬别情眼中骤燃的希望火苗,但那火苗旋即被他下一句话吹得摇摇欲坠,几近熄灭:“但能否醒转…全看造化了。”
姬别情脑中“轰然”一响,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得模糊发虚,耳边只剩下嗡嗡的鸣响。他身体剧烈地晃了晃,若不是池青川眼疾手快,在旁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稳稳扶住他的手臂,他几乎要从榻上跌滚下去。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有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滚落,砸在锦褥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内室的门依旧半开着,里面再没有传来任何声响,只有烛光将薛大夫疲惫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这份沉默比任何宣判都更令人窒息,它意味着人力已尽,剩下的唯有不可知的命运。
池青川的目光从薛大夫凝重至极的脸上收回,落到姬别情煞白的侧脸。他清晰感受到臂弯中这具身体的冰冷和细微的战栗,那不是怕,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能为力,一种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滑向深渊却连伸手都做不到的绝望。池青川的眉头蹙紧,他看向薛大夫,声音低沉却带着冷静,试图从这绝境中找到一丝可行的办法:“眼下,我们能做什么?”
薛大夫缓缓摇头,那动作里充满了医者的无奈与沉重:“金针已落,护心汤药也已灌下。接下来…唯有等待,观察会长的身体能否自行生出一丝生机,与那幽冥气劲相抗。任何外界的灵力或药物干预,在此时都可能是惊扰,弊大于利。”
他的目光转向几乎魂飞天外的姬别情,语气软了几分,带着劝慰,“姬先生,您的伤势亦需静养,万不可再激动劳神。会长若知您如此,于心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