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玄的身影在林间急速飞掠,所过之处草木低伏,带起一阵腥风。他受叶秀秀那突如其来的一击,内息翻腾紊乱,幽冥剑气的反噬更如附骨之疽,必须立刻觅地疗伤。
就在他即将冲出这片临水的谷地时,前方小径上,一道身影已悄然静立,仿佛早已算准了他的路线,在此等候多时。
墨玄猛地刹住身形,眼中血光一闪,认出了来人。“李俶?”他声音沙哑,带着伤后的狠戾与警惕,“你想乘人之危是不是?”
拦路者正是李俶。他一袭用料极考究的玄色锦袍,以暗银线绣着简洁的云纹,腰间束着玉带,既不失身份贵气,行动间亦足够利落。他负手而立,面容平静无波。“当然不是。”他声调平稳缓和,听不出是喜是怒,“晚辈今日拦路,别无他意,只是想与前辈……切磋几招。”
“殿下!”紧随其后的暗一低声惊呼,他的手已按上了腰间的佩剑,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肌肉紧绷,目光急速在墨玄和李俶之间扫视,眼中满是无法掩饰的忧虑与焦急。墨玄虽明显带伤,气息不稳,但那身经百战淬炼出的凶煞之气和深不可测的幽冥教功法,岂是能轻言“切磋”的?这分明是拦路搏命!
“无妨。”李俶并未回头,连眼角余光都未扫向暗一,只是极其轻微地摆了摆手,目光依旧落在墨玄身上,微微颔首,发出再平常不过的邀请,“前辈?此地有山有水,倒也开阔,正合适活动筋骨,如何?”
墨玄眯起眼睛,那双眼皮褶皱深刻如刀刻,掩住了瞳孔中急速闪烁的算计与惊疑。
李俶此人,心思深沉如海,武功路数亦正亦奇,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绝无可能只是为了什么“切磋”。但……他仔细打量对方,李俶姿态松弛,周身并无杀气凝聚,他身后的暗一虽然紧张,却也未形成合围之势。自己体内翻腾的气血和隐隐作痛的经脉在嘶吼着要求立刻调息,这或许是……一个喘息的机会?一个对方狂妄自负给出的机会?
“行,”墨玄强压下喉头不断上涌的腥甜铁锈味,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算是应下了这荒唐的提议,“这可是你说的。老夫疗伤期间,不要搞那些偷袭暗算的下作勾当。”
“前辈放心,晚辈在此,只为请教。”李俶从善如流,微微侧身,玄色锦袍的衣袖随着动作划开一个优雅的弧度,为墨玄让出了更宽敞的、通往那块青石的空间。姿态从容,言语客气,竟真像极了虚心求教的后生。
墨玄不再多言,机会稍纵即逝。他当即几步跨到那块被山泉浸润得颜色深沉的平整青石旁,略显踉跄地盘膝坐下,闭目凝神,运转功法。幽暗的气息自他周身缓缓升腾,将碎石尘土微微排开,他胸口的起伏逐渐变得深长而缓慢,显然已沉入深层调息。
李俶没有丝毫打扰的意思。他目光清淡地扫过已然入定的墨玄,然后便带着暗一,步履平稳地走向侧方十数丈外。那里地势略高,是一片临溪的缓坡,可以毫无遮挡地看到墨玄的一举一动,却又保持了一个不至于让对方感到被贴身逼迫的距离。他的目光在缓坡上巡视片刻,最终落在一块半人高、被溪水长年冲刷得表面光滑如镜、呈现出灰白色泽的大石上。
侍立一旁的暗一立刻会意。他迅捷地解下背上一个不大的革囊,动作轻巧无声,从里面取出一方折叠整齐、质地厚实柔软的深青色绒布,仔细地展开,铺在冰凉的石面上,确保边角平整,没有一丝褶皱,这才后退半步,躬身,压低了嗓音道:“殿下,坐。”
李俶撩起衣摆,安然坐下,姿态闲适得仿佛不是在监视一个穷凶极恶的大敌,而是在某处风景绝佳之地静赏山水。他不再看墨玄,反而将目光投向西边天空。那里,夕阳正缓缓沉入山脊,将漫天云霞染成金红与绛紫交织的瑰丽锦缎,又倒映在下方粼粼的溪水之中,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倦鸟归林,发出阵阵啼鸣,更衬得谷地空旷静谧。
暗一站在李俶身侧,浑身肌肉紧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敢有丝毫松懈。
时间,就在这极度紧绷与刻意舒缓交织的诡异宁静中,悄然流逝,粘稠而缓慢。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篝火未燃,只有清冷的月光和渐亮的星子提供微弱的光源。
远处的墨玄,已然彻底化作一尊轮廓模糊的、盘坐的石雕,纹丝不动,连衣袍都不再拂动。唯有那包裹他的、浓淡变幻的幽暗气息,时而收缩凝实如铁,时而扩散飘忽如雾,显示着他体内正进行着何等激烈而凶险的内息运转与伤势镇压。偶尔,那气息中会逸散出一缕极其微弱的、令人牙酸的阴寒,仿佛能冻结灵魂。
天光终于彻底暗了下去,深蓝色的天幕上星辰渐次浮现。山谷中晚风渐起,带着溪水的湿气和草木的清凉。
“殿下,时辰不早了,您午间歇得少,晚膳也尚未用。”暗一觑着李俶神色,低声请示。见李俶目光微转,并无不悦,得到李俶一个极淡的眼神默许后,他身形一晃,便如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入侧后方的密林阴影之中,顷刻消失不见。
不多时,林子深处传来一声极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闷响,像是重物落在厚厚的腐叶上。又过了片刻,稍近些的溪流方向,响起几乎细不可闻的“噗通”水花溅起声,短促而轻微。
又过了一会儿,溪边空地上已升起了一小堆篝火。暗一手法娴熟,用削尖的树枝串起几条收拾干净的肥鱼,还有两只野兔,架在火上缓缓转动炙烤。他小心控制着火候,不时撒上些随身携带的细盐和不知名的干香草碎末。很快,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声响,一股混合着焦香与肉香的浓郁气味,随着夜风弥漫开来。
“殿下,请用。”暗一将烤得外皮金黄焦脆、内里雪白鲜嫩的鱼,最肥美的一段取下,以干净银碟盛了,连同银箸一同奉上。另一只碟中,是几片烤得微焦的面饼。
李俶执箸,慢条斯理地用了些许,姿态优雅,咀嚼无声。用罢,他放下银箸,暗一即刻递上一方素白洁净的丝帕。李俶接过,轻轻擦拭了唇角与指尖,然后将用过的丝帕递还给暗一。暗一自然接过,妥善收起。
自始至终,他未再看墨玄一眼。直到暗一收拾妥当,他才仿佛想起什么,目光投向那片被火光微微勾勒的阴影,语气平淡无波:“前辈奔波劳顿,可需进些饮食?”
墨玄眼皮微动,缓缓睁开。幽深的瞳孔映着跳跃的火光,冷冷扫过那精致的银碟与余香,喉结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却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重新阖目,再不理会。
李俶亦不再问,仿佛刚才那句只是例行的礼貌。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那里星河渐转,北斗的勺柄指向悄然变化。他偶尔抬起手,接过暗一适时递上的一个皮质水囊,拔开塞子,啜一口里面温度恰到好处的清水,然后继续静坐。
夜色在寂静中不断沉淀,越来越浓,越来越重。篝火渐弱,火光暗淡下去,暗一便无声地添入几根干柴,火焰又“噗”地一声腾起,光影随之剧烈晃动。周而复始。虫鸣不知何时已彻底停歇,只有风声,时急时缓,穿过空旷的谷地,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直到那一弯下弦月滑过中天,开始向西倾斜,清辉越发冷冽。
终于,墨玄周身萦绕的幽暗气息猛然一收,尽数纳入体内。他原本有些萎靡的气势节节攀升,脸上也逐渐恢复血色,眼中精光暴射,在黑暗中如同两点鬼火。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竟将身前地面击出一个小坑。随即,他缓缓站起身,骨骼发出清脆的爆响,仿佛一头休憩完毕的凶兽,重新抖擞了精神,先前的颓态一扫而空,甚至比受伤前更添了几分凶悍与压迫感。
“小辈,”墨玄的声音恢复了洪亮与阴冷,带着嘲讽,“现在跑,或许还来得及。”
李俶直到此时,才将目光从余烬上移开,真正落回墨玄身上。面对那扑面而来的狂暴气势,他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只是不疾不徐地站起身,随手理了理本无褶皱的袖口。
“殿下!”暗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急切地向前踏出半步,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试图挡在李俶的斜前方,全身肌肉紧绷如铁,内力疾速运转,佩剑已在鞘中发出低微的嗡鸣,如临大敌。
“无事。”李俶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愉悦的意味,“你退远些便是。既是与前辈‘过招’,旁人自然不应插手。”
暗一咬牙,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深深看了李俶挺拔沉静的侧影一眼,终是狠狠一点头,足尖发力,身形向后飘然跃开数丈,落在另一块岩石上。他的目光如同最忠诚的鹰隼,死死钉在墨玄身上,握剑的手稳如磐石,但微微颤抖的剑鞘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暗一,剑。”
李俶的声音在呼啸的夜风中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玄色锦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玉带的暗纹,他甚至没有回头,视线始终落在墨玄身上,如同锁定猎物的猎手,沉稳而专注。
暗一愣了愣,握剑的手本能地收紧——那是他随侍多年的佩剑,剑身淬过玄冰寒铁,剑柄缠着防滑的鹿皮,是他保命的依仗。可他没有半分犹豫,手腕一翻,佩剑脱手而出,带着破空的轻响,直飞向李俶。剑身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精准地落在李俶伸出的右手中。
李俶接剑的动作行云流水,手指扣住剑柄的瞬间,便顺势挽了个剑花。剑光如练,将周围的夜色劈开一道转瞬即逝的亮痕,连篝火跳动的火星都被剑气震得微微散开。他掂了掂剑的重量,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抬眸看向墨玄,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几分剑拔弩张的锋芒:“前辈,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