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痛恨李训的志大谋浅、贻误国事,又哀叹文宗的不能知人善任,也对令狐楚的屈从宦官不满,写下了《有感二首》(自注:己卯年有感,丙辰年诗成):“九服归元化,三灵叶睿图。如何本初辈,自取屈牦诛。有甚当车泣,因劳下殿趋。何成奏云物,直是灭萑苻。证逮符书密,辞连性命俱。竟缘尊汉相,不早辨胡雏。鬼箓分朝部,军烽照上都。敢云堪恸哭,未免怨洪炉。”“丹陛犹敷奏,彤庭欻战争。临危对卢植(自注:是晚独召故相彭阳公入),始悔用庞萌。御仗收前殿,凶徒剧背城。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谁瞑衔冤目,宁吞欲绝声。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
这两首诗里的观点,也许就是令狐楚的观点。在叙述了甘露之变之后,李商隐忽然一笔宕开,讲起日前皇帝寿宴的事来。文宗的寿宴中,宦官给他安排了自己无法挽救而无辜被杀的王涯所定的音乐。
十一月,文宗召当值学士周墀谈话,以周赧王、汉献帝自比,说周赧王、汉献帝受制于诸侯,而自己受制于家奴,还比不上那两位昏君。文宗从此不再上朝,宦官更加胡作非为。风雨飘摇中的大唐王朝不可挽回地急遽败落下去。
这首题为《曲江》的诗,是李商隐在“甘露事变”后作的。当“甘露事变”发生时,李商隐因进京赶考,正借宿令狐楚家。令狐楚对他讲了留宿中书的情形。
令狐楚走后,李商隐到曲江去看。这里本来是一个天然池沼,秦为宜春苑,汉为乐游原,有河水曲折流过,故称曲江。隋文帝以曲名不正,更名芙蓉园,引浐水入曲江。
唐朝恢复曲江旧称,开元年间重加疏浚,其南有紫云楼、芙蓉苑,其西有杏园、慈恩寺,花卉环周,烟水明媚,是当时长安第一游赏胜地。安史之乱后,曲江荒废。当初,郑注奏说秦中有灾荒,应兴土木以禳除灾祸。文宗发神策军一千五百人疏浚曲江。
如今再也不见“甘露事变”前文宗用翠羽做装饰的车驾出游曲江景象,更难想象当年玄宗开元盛世时的情形,只隐约听到子夜歌和贫苦百姓的痛苦呻吟。随着曲江水的流动,他把目光投向玉殿中的文宗。听说他刚作了一首诗:“辇路生春草,上林花发时。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文宗的内心也是悲凉的。
这使李商隐想起西晋陆机。《晋书》记载,陆机出身名门,是三国名将陆逊之孙,东吴大司马陆抗之子。陆机与其弟陆云文章冠绝一时,时称“二陆”。他自己“少有奇才,文章冠世”,被誉为“太康之英”。陆机家中富贵,在华亭(今上海松江)建有鹤园,养了许多仙鹤。西晋末年,皇室内部斗争十分激烈,陆机始终想跳出党派斗争的漩涡,没能如愿,后因宦官孟玖所谗而受诛,未能摆脱身死族灭的悲剧命运。陆机临死前悲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这和历史上李斯的遭遇是一样的。
《史记》记载,李斯助秦王嬴政灭六国,定天下,车同轨,书同文,立下汗马功劳,最终也因权力斗争而被宦官赵高腰斩。临刑前,李斯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意思是再想回到故乡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已经不可能了。从文宗角度考虑,国家将亡,他有可能像陆机一样被宦官所害,死无葬身之地,怎不叫人忧心如焚?
“甘露事变”是李商隐此前经历的最大政治变故。当时的李氏王朝,多么像覆灭前夕的司马氏西晋。从那时起,他已经预感到这种历史性悲剧即将以惊人的类似重现。而他自己正像西晋的书法家索靖。索靖才艺绝人,有先识远量,预知天下将乱,忧虑西晋王室,曾指着洛阳宫门铜驼叹息说,他只能在荆棘丛中见到你了。他是本朝皇室远亲,深深忧虑王朝将倾、天下将乱,于是作了《曲江》: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或可译为:
放眼极望再不见君主车驾经过,
空自在夜半时聆听鬼哭般呜咽。
没有了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美女,
曲江水依旧默默地从皇宫流过。
临死前陆机回忆起故乡的鹤唳,
老迈时索靖忧念王室泪洒铜驼。
经过甘露之变虽使人心摧魂折,
要是比起国运将倾这不算什么。
17.令狐楚病危
令狐楚病危的消息传来时,李商隐正准备去泾川,他接信驰赴兴元(今陕西汉中)。
兴元与西京驿路一千二百余里,斜谷路九百三十里,取骆谷路六百五十余里,快马行五日可达。
路上,一幕幕回闪。开成元年,朝廷任命左仆射令狐楚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山南西道节度使领梁、洋、集、壁、通、巴、兴、凤、利、开、渠、蓬、果、阆、金十五州。兴元元年(784年)升梁州为兴元府,山南西道节度使兼兴元尹,治兴元府。
令狐楚去兴元赴任的时候,邀请李商隐去兴元幕府,李商隐没有答应。在“甘露事变”中,令狐楚不敢触犯宦官,低声下气,这使李商隐不满。更重要的是,王朝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李商隐觉得自己是皇室宗亲,急切渴望考中进士,报效国家。
萨特曾经举过一个例子:一位法国青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面临着选择的困惑:他究竟是参加抵抗运动,还是在家照顾自己的母亲?萨特说:“他也犹豫于两种道德之间,一方面是同情个人情感的道德;另一方面则是范围广泛而真实性值得怀疑的道德。他必须在这两者中作一个选择。”(《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萨特认为,没有人能够先验地对此做出一个答案。
李商隐中进士后,令狐楚屡次来信催他去兴元幕府。李商隐回信说,自从三月初三曲江宴会之后,一直想回济源省亲,回荥阳给亡父及先人添土,只是苦于没有供远行用的马匹,没有筹措足够的盘缠。《庄子》:“适千里者三月聚粮。”如今刚刚凑足盘缠,已经定于三月二十七日东下:
“前月七日,过关试讫。伏以经年滞留,自春宴集,虽怀归若无其长道,而适远方俟于聚粮。即以今月二十七日东下。伏思自依门馆,行将十年;久负梯媒,方沾一第。”(《上令狐相公状六》)
“虽济上汉中,风烟特异;而恩门故国,道里斯同。北堂之恋方深,东阁之知未谢。夙宵感激,去住彷徨。彼谢掾辞归,系情于皋壤;杨朱下泣,结念于路歧。”“况自今岁,累蒙荣示,轸其飘泊,务以慰安,促曳裾之期,问改辕之日,五交辟而未盛,十从事而非贤。仰望辉光,不胜负荷。至中秋方遂专往,起居未间。”(《上令狐相公状六》)
此时,弟弟羲叟正奉母于济源。济源因济水发源地而得名。济水出王屋,其地相接。隋开皇十六年(596年)置济源县,属怀州。此时,济源境内有济源、王屋、河清三县。本朝废济州及下属三县归入济源,改隶怀州。
《汉书》里说,公孙弘数年至宰相封侯,于是起宾馆,开东阁以延纳贤人。令狐楚知遇之恩未曾报答。他准备回乡省母后,中秋过后,再去兴元幕府效力。
他在信中说,既思念师门,又想念老母,真是歧路彷徨。《列子》:“杨朱见歧路而泣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南齐书》载,谢朓辞谢时曾说,“皋壤摇落,对之惆怅,歧路东西,或以鸣邑”。
李商隐想起了张籍婉拒李师道入幕的故事。李师道当时是平卢淄青节度使,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父、兄、弟三人踞平卢淄青四十年,经常与朝廷对着干。但是李师道只是露出迹象,还没有与朝廷公开决裂。张籍有着传统文人的“士为知己者死”的观念。李师道赏识他,这应该感谢;可是张籍忠于朝廷,这种决心也是不会改变的。
儒学自孔孟创始,到汉代被定位一尊。本土宗教道教、外来宗教佛教始终未能代替儒学的正统地位。本朝毕竟是以儒立国治国,释道不过是社会生活、政治生活中的点缀。在藩镇任职,遇到幕主图谋不轨,或劝谏或拦阻,或报告朝廷,一有机会就倒戈反正。
为了拒绝李师道,张籍写了一首诗,用古诗以夫妇比喻君臣的比兴手法,一波三折、委婉含蓄地拒绝了李师道的拉拢。这种拒绝写得委婉曲折,表现得既有感情,又很决绝。这首诗就是《节妇吟》(原注: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