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岳受申公豹邀请助商伐周,他站在商军前阵搭起的高台上,看那雾慢吞吞漫过城墙垛口,像一道黏稠的、不祥的潮水。他满意地,甚至带着点鉴赏家般的无聊,掸了掸墨绿道袍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瘟丹已散,这是他最拿手、也最“经济”的把戏。大规模屠戮有时反而麻烦,尸体处理,怨灵纠缠,都费手脚。瘟病不同。它缓慢,深入,瓦解的是生机本身,是秩序,是“活着”的信念。一座城会在自己的咳嗽、高热和腹泻中慢慢软下去,烂掉核心,然后城门不攻自破。
他等着听城里传来第一声撕心裂肺的咳嗽,等着看第一缕代表恐慌的烟柱歪斜升起。
等了一夜。
清晨,薄雾散去。西岐城头旗帜依旧,炊烟笔直。城墙上巡逻士卒的步伐谈不上多么龙精虎猛,但也绝无病弱之态。甚至,隐约有说笑声顺着风飘过来,裹在蒸饼与粟米粥温热的气息里。
吕岳细长的眉毛挑了一下。不是失效。他能感觉到瘟丹的“质”还在那里,像一层极薄的、濡湿的灰烬,覆盖着城池。但它本该激起的连锁反应:脏腑的溃败、气血的逆乱、魂魄的惊萎。此时却被某种东西中和了,稀释了,就像试图用墨水染黑一片海,墨水还在,海却依旧是蓝的。
有趣。
吕岳推演掐算,卦象模糊,指向一片清澈的混沌。不是哪位阐教金仙出手,他们的路子煌煌正正,破瘟也是雷火交加、符咒漫天的排场。
而目前西岐给他的感觉更……悄无声息,更像月光晒过雪地,留下一片干净的、寒冷的空白。
他决定亲自去看看。
吕岳没带徒弟随从,甚至没驾遁光。
混在清晨前往西岐城外集市换柴的农人队伍里,慢吞吞走着。道袍换成粗褐短打,身上那常年萦绕的病气、死气、各种晦涩的丹毒之气,被他收敛得极好,压缩在丹田深处,只留下一副略显阴鸷、但不过分惹眼的行商面相。
西岐城门的守卒例行公事地盘问两句,挥挥手放行。吕岳踏入城门洞的阴影,一瞬间,感觉更清晰了。
瘟丹的“灰烬”还在。但它被“洗”过了。用什么洗的?不是水,不是光,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净化之力。那感觉难以言喻,仿佛整座城的空间被某种极其均匀、清凉的“注视”抚过一遍。
然后瘟丹的效力就消失了。
他沿着街道走。早点摊子热气腾腾,孩童奔跑,担水的汉子哼着俚曲。偶尔有人打个喷嚏,揉揉鼻子,嘟囔一句“这鬼天气,怕是要起风”,便再无异常。瘟丹的效力被削弱到连一场轻微风寒都不如。
吕岳在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摊位前停下,假意挑选,眼角的余光却扫向城池中央,那股奇异“净化”之力的源头似乎并非固定,而是以某种极缓的节奏,随着日光的偏移在做无形的流转。他买了两枚最便宜的骨针,付了铜贝,转身时,视线不经意般掠过远处军营方向。
伤兵营的旗帜在一排灰扑扑的营帐中很显眼。
吕岳的脚步顿了顿,随即以更慢、更随意的步伐靠了过去。他并非直奔目标,而是绕着营区外围,像一个迷路或好奇的货郎,这里看看晾晒的药材,那里瞥一眼搬运柴草的士卒。空气中草药的苦味和血的甜腥味比其他地方更浓,但也更……“干净”。
然后,他看见了李玥寰。
她正从一座营帐里出来,端着一盆换下来的、浸透血污的绷带。晨光斜照,给她素色的衣衫镀上毛茸茸的金边。她微微蹙着眉,不是忧愁,是专注,像在解一道复杂的算术题。动作稳定,没有丝毫对污秽的避忌,也没有多余的悲悯。只是处理。一件需要处理的事。
这女娃……好生眼熟,定是在哪里见过她!
吕岳悄然退回商营,他静坐在帐中,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粗糙的布纹,他试图将李玥寰的形象,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剪影铆合。
记忆的碎片带着陈年的灰尘翻涌上来,吕岳想起来了,她是——
碧云。
石矶那座偏僻洞府里,总是安静跟在师父身后,像一抹浅淡影子般的碧云童子。他与石矶不过同属截教外门,大教盛会时遥遥照过面,对其座下这个清秀却过于沉寂的童女,仅有依稀印象。后来风波骤起,听说石矶因门下童子之事寻上乾元山太乙真人,被九龙神火罩炼回原形,洞府也散了。
那童女……似乎是叫碧云?更早之前,便已死在陈塘关哪吒的轩辕箭下。
是了,有这么一桩微不足道的旧事。在这世间每日上演的或悲壮或憋屈的生死离散中,连点像样的涟漪都未曾激起。道途之上,这般无声无息湮灭的小角色,多如秋叶,转瞬即忘。
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吕岳对此倒不以为意,夺舍、借尸、转修鬼道,乃至如他门下般炼成僵尸……法子多的是,不足为奇。
“石矶……碧云……”他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像品味两种性质不同的药材:“一个死得憋屈,一个死而复生。如今复生的这个,不在截教,不在山林,却偏偏躲在阐教庇护的西岐军营里,当了个救治凡夫士卒的医者……呵呵。”
吕岳并不关心碧云童子个人的死活恩怨。但这次瘟丹失了效力,让他失了颜面,这就让他很不高兴了。
“师父,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在一旁伺候的弟子周信问道。
吕岳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那种阴鸷的平静:“瘟丹既被克制,强攻无益。且让西岐再松快两日。”他顿了顿,眼底幽光一闪:“只是,有些陈年旧事,或许该翻出来晒晒太阳了。”
他再次来到西岐城下,这次未着粗褐,换回了那身标志性的墨绿道袍。他没带一兵一卒,独自立于两军阵前那片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空地上。晨雾稀薄,将他瘦削的身影衬得有些孤峭,又有些刺眼。
他没用任何扩音法术,声音也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清晨微凉的空气,清晰地送到西岐城头每一个守卒、每一个刚好在附近营区走动的人的耳中。
“闻说西岐有仁政,有义师,有圣主,有贤相。”吕岳开口,语调平缓,甚至带着点文人吟哦般的古怪腔调,只是那腔调底下,渗着冰冷的讥诮:“却不知,何时也兼收并蓄,连那等来历不明、生死蹊跷的孤魂野鬼,也当个宝似的,藏在军营深处,奉若上宾了?”
城头一阵轻微的骚动。士卒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巡值的将领皱眉,手按上了剑柄。
吕岳像是没看见,目光悠悠扫过城墙上那些紧张的面孔,最后定格在伤兵营大致的方向,嘴角那点讥诮的弧度加深了。
“石矶师妹,性子是拧了些,道行也浅薄,死便死了,原也不值当什么。”他话锋一转,如毒蛇吐信:“可她座下那个叫‘碧云’的小童儿,分明早已死在陈塘关哪吒的轩辕箭下,也是众所周知之事。如今,却有一模一样之人,顶着张似是而非的脸,在西岐军营里行走施为……诸位玉虚宫的高徒,各位自诩正道之士,难道不觉得,此事……甚为有趣么?”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中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