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不能再想了!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现在!立马!收拾,洗漱,上床,睡觉!
褪下外袍,解开中衣,一件件,直至身上再无寸缕。夜风的凉意直接触到皮肤,他却浑然未觉。
他□□地,平静地将桌案上的书卷笔墨归拢整齐,然后转身,就着铜盆里的冷水擦脸、漱口。他走向床榻,就这么光着身子开始铺床……
门口传来了轻叩声,笃,笃笃。
金吒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甚至没有浮现出“深夜何人敲门”、“我尚未着衣”之类的念头。他径直转过身,步履平稳地走到门边,抬手,抽栓,将门扉向内拉开。
门口,正站着那位红衣鲜艳的玉宸道人,与他身旁提着小小医箱、作侍女打扮的元曦。两人脸上原本或许带着的浅淡笑意或探询之色,在门开的瞬间,猝然凝固。
元曦和玉宸道人此来,明面上确是为了核对伤病营与粮草辎重间的物资账目。杨戬押运粮草,金吒协理,账目经手绕不开他。两人一路谈笑着些无关紧要的营中琐事,语气松快地叩开了门,又自然地侧身进屋,反手将门扉轻轻掩上。
这样,也是为金吒保留住几分颜面吧。
帐内灯火依旧。金吒依然立在原处,赤身裸体,神色间却无半分窘迫或自觉,元曦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便极其自然地滑开,仿佛眼前并非一个不着寸缕的男子。
她径自走到桌案另一侧,取出袖中账册,语气如常地开始核对起几个药材与粮秣的出入数目,吐字清晰,条理分明。
另一边,玉宸道人的注意力,却落在了金吒方才夜读的帛书与散乱的笔记上。他信手拿起,就着灯光细看。起初面上还带着些许惯常的、近乎玩味的轻松,但随着目光在那些墨迹间游走,那点轻松如潮水般褪去,他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
帛书本身无甚特别,是再常见不过的修行基础纲要。可旁边金吒添上的注记、杂感,乃至一些无意识的勾画,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字句意义凌乱支离,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断裂处,又陡然冒出些极其主观、甚至疯狂的臆测。
有些段落极力堆砌辞藻,却空洞无物;有些则干瘪生涩,像是某种拙劣的模仿。
更有些句子,干脆就是破碎的音节或扭曲的符号,夹杂在文辞间,宛如高烧病人的谵语,或沉沦噩梦者无意识的呻吟。
这……莫说是一个素来端正勤勉的玉虚弟子,便是一个心智健全的普通人,也根本不会写下这样错乱、毫无价值的东西。
玉宸道人的指尖在那些癫狂的墨迹上轻轻抚过,眼神深敛,并未多言,只将帛卷缓缓卷起,置于一旁。
与此同时,元曦那边核对的语声不知何时已低了下去。她的目光被金吒枕边一抹异样吸引——
那里随意丢着一个粗糙的麻绳结,正是先前李玥寰所赠。
她轻轻将那绳结拈起,触手之感已非坚韧麻绳,而像风化多年的枯草。指尖极轻微地一拢,甚至未曾用力——
“沙……”
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积灰簌簌落下的轻响。
那原本该是极为牢固、足以捆缚重物的麻绳结,编成至今,满打满算,不过月余。竟在她指间无声地解体、碎裂,化作一撮黯淡的、近乎朽烂的纤维碎屑,从她指缝簌簌漏下,飘散在床榻边缘。
元曦感到一丝手足无措的尴尬。她下意识抬眼看向金吒,金吒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低垂,定定地锁在那些飘落床榻的纤维碎末上。
元曦立马道歉:“是我手重了……金吒道友莫怪。这绳结既是李姑娘所赠,想必她那儿还有法子。我明日,不,待会儿便去寻她,定央她再为你编一个更好的,如何?”
过了几息,金吒才仿佛被这句话从极远的放空状态里拽回一丝神智,极缓慢地抬起眼,视线掠过她和玉宸道人,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送客的漠然:“有劳。夜已深,二位请回吧。”
逐客之意,清晰无误,且不容置疑。
玉宸道人与元曦对视一眼,不再多言,拱手微微一礼,便转身退出了房间。
门扉在他们身后轻轻合拢,直到走出十数步远,远离了那顶营帐,两人才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良久,玉宸道人才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脸上惯常的、或玩味或洒脱的神情此刻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沉静的凝重。
“本座修行万载,遍历诸天劫波,却从未有过这般感受……就像是在无尽黑暗的荒野里,分明能觉出暗处盘踞着某种凶戾之物,它正凝视着你,可你举目四望,唯见一片空洞的漆黑。不知祂是何形貌,不知祂藏身何处,更不知那猝然的一扑,将来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