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记忆中,童年始终是昏暗的,像泛黄的老照片覆着一层灰,被扔进臭水沟再挑出来,恶狠狠地踩上几脚,不忍直视。
他出生的地方叫铜锣村,地处这个国家最穷的城市边缘,也是辖区内最贫困的一村。
在政策还没下来之前,村委会拿不出钱修路补房,基础设施一年年烂下去。而一些刚来的小年轻头几个月还有干劲,可经不住几回村民老赖的胡搅蛮缠,心气也就淡了,对上面派下来的活儿,能推则推。
时间久了,偏远、贫瘠、艰难、野蛮就成了这片土地的代名词。
道路永远是坑坑洼洼的,很多土坯房塌了半边墙,沟渠里是散落的各式垃圾,每次走在路上,旱厕的味道都混在风里,散不出去。
甚至在一些旁人注意不到的角落,有些屋子空得厉害,只剩一两条板凳,一双落满灰的布鞋,一连几天都不见人进出。那多半是独居老人悄悄“走了”,没人察觉。
霍黯最害怕的是天黑,每当这时,村子就会陷在一片沉沉的暗里。而这黑暗中,狗叫声都是突然响起的,狗叫之下,夹杂着酒癫子带着某个器官的咒骂声,断断续续,直到深夜。
有时仔细听,会发现那咒骂声来自霍永安,那个在外人面前永远被称赞“老实安静”的男人。
那个男人,霍永安,他向来不把这个人类称为父亲。
生在这片土地,但凡有点想法、有点力气的青壮,都会选择外出务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守着这几块薄田。
但已经在这做了父母的,难归难,对孩子多少都会疼爱,哪怕饿着自己也不会饿着孩子。
可他生理上的父母——陈舒天和霍永安,却不是这样。
他们不但对孩子不上心,自己的生活也过得破破烂烂。
记忆中的霍永安,整天是浑浑噩噩的,最大的兴趣是坐在屋门口台阶上抽烟,是集市上最呛的廉价货。他白天吸够了,晚上就去找村里头的伙计打牌。
而陈舒天,则是一个人干家里所有的活,洗衣、烧灶、喂鸡、补漏雨的瓦,从早转到天黑。
年幼时的霍黯,肚子从来没有过饱腹感,他自幼没有“吃饱饭”的概念,四个孩子饿了,就自己抓冷饭吃或者去邻居奶奶家讨米吃,困了就蜷在柴堆边睡觉,衣服破了没人补,生病了也没人带着看。
其实他一直以为这种状态是正常的,直到有一天霍无饿晕在了教室垃圾桶里,学校找到家中,老师让霍永安和陈舒天督促好霍无吃饱饭,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一日三餐”这个词。
当这个词从老师口中说出来,似乎蕴含着某种意义,霍黯偏执的认为,能够做到这件事就代表着幸福。
他站在霍无身后,看着那位戴着眼镜的男老师不停说着营养对孩子长身体的重要性,心中不停告诉自己:他一定要确保姐姐和弟弟们以后吃饱一日三餐。
之后,年龄尚且8岁的霍黯包揽了家里的做饭任务。
记忆中灶台永远比他高出大半截,需要用木凳垫脚,锅铲是沉重的,刚开始握着不到一会儿就会手臂发酸,但日子久了他渐渐适应了手中这大铁块的重量。
但很,霍永安和陈舒天两人都觉得吃饱饭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
霍永安不管妻子、不管孩子、不管家庭也不管钱。而陈舒天家中事务什么都管,唯独不管他们。
他最害怕的就是家中快米缸见底的时候,那代表着又是陈舒天发脾气的日子。
每次这几天,他都只会舀小半碗糙米,然后掺进些红薯块,水再放多些,他再少吃点,这样就能盛满另外五只碗。
但总会有一天,陈舒天下工回到家后见米缸空了,就会脸色瞬间变沉,然后巴掌毫不犹豫的打到他身上,尖锐的指甲在他皮肤上划出血条来。
陈舒天说他每天都在糟蹋米饭。
他不反抗,就默默的挨着。
这个时候霍无会冲过来替他挨几下,但陈舒天好像认准了只揍他,将霍无推开,换成用扫帚抽他。
其实他明白,陈舒天知道他没糟蹋,陈舒天只是心里不痛快。
她不痛快这铜锣村暗无天日的阴沉,不痛快霍永安每天被烟雾模糊了的侧脸。
当霍黯满身伤痕的将碗筷摆上桌时,霍永安第一个端起碗吃,呼噜呼噜的声音在破旧的屋子里响起。他始终没抬起头。
后来霍黯在课本上学到“恨”这个字,他突然意识到,可能陈舒天恨霍永安。她恨被霍家困在这臭的发酸的铜锣村里,而自己这张脸跟霍永安长得最像,所以陈舒天连带着恨他,打得最狠。
当霍黯又在学校学到“爱”这个字的时候,他想着,霍永安应该就是单纯的不爱他们,所以面对他们被打时,霍永安永远置若罔闻。
这种日子,就像被烘干晒裂的泥,干巴巴地过着,而他与姐姐弟弟们,是所有人都不在意的小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