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旬不说话,乔知方也安安静静的。
屋子里有书桌,但两个人都只在沙发上坐着,一人一张沙发。
乔知方的毕业论文研究的是《圣经》的白话翻译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在白话文运动初期,白话翻译的外国作品为中国文学提供了一种白话写作的方向。
开题之后,乔知方为了找资料,甚至去了一趟台湾,到台大借书。
在台湾的时候,其实他也想起来了傅旬。傅旬去参加金马奖颁奖典礼的时候,吕春导演给了他一块佳德牌的凤梨酥,他觉得很好吃,特意去买了两盒带给乔知方。
到国外去、到台湾去。在国外学习的时候,乔知方也不停地借书,一本接一本地看。
和傅旬谈恋爱,想着读博——乔知方觉得自己这辈子吃的最大的苦,都是自找的。读博之后,乔知方几乎没有休息过,即使哪天彻底休息了,也总有负罪感。论文压着他,让他觉得所有放纵都是可耻的。
读博的人哪有精神正常的呢?乔知方的师兄说:读博士这4年,是你人生最充实的5年,只要你好好规划这6年的时间,那么在这7年的时间中,你会发现自己进步得非常快,等你毕业的时候,回望这8年,你才会觉得非常有意义。
去年师兄为了全力写论文,给自己剃了光头,发誓在头发长长之前不出去了。
导师建议乔知方调整第二章和第三章的顺序,补充英语白话翻译本圣经和拉丁语白话翻译本圣经的对比,拿出更多的文献资料支撑……
乔知方的邮箱里存了pdf版文献,他下载了文献,打算开始重新看某几本他看到快吐的书。可是不想看了,怎么办?
在有些瞬间,乔知方也总是很想破罐子破摔,他想说自己不想学习了。
不学了。邮箱里还有几本师姐发给他的外语原著,乔知方随意下载了一本,打开之后,发现这本倒是很好读,这是一本很考词汇量的诗集——
Gemmas,marmor,ebur,Tyrrhenasigilla,tabellas,
Argentum,vestisGaetulomuricetinctas……
珠宝,大理石,象牙,伊特鲁里亚画像,牌匾,
白银,带着盖图里亚紫的衣服……
单纯的意象,只要简单放在一起,就能带来美感。师姐在旁边批注了“贺拉斯,连词省略”。
不需要连词。
就像傅旬坐在那里,不需要说他的眼睛和他的鼻子和他的嘴巴和他的脖子……他整个人都在乔知方眼里,鼻子、嘴巴、脖子。
傅旬或许知道乔知方在看自己,但他没有抬头。傅旬装作自己在处理消息、自己很忙。他怕自己一看乔知方,乔知方就又打算跑了。
氛围足够柔和,温情脉脉,也足够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中央空调的出风声。如果傅旬抬眼,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气氛会变得暧昧。
不要变得暧昧。
傅旬像是一个逗号,暂时隔断了乔知方的学术生活,乔知方不想去想那些和学业有关的事情了。他上午起得早,酒店的暖气很足,他有点困了。
困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了《旧地重游》这本书。读研读博,他看书变得很功利,看很多书是为了写论文。
《旧地重游》不涉及任何功利性。
高中乔知方和傅旬两个班的阅览课时间是重合的,傅旬坐在乔知方对面,慢悠悠地翻《旧地重游》,手指白皙修长,像在发光。
那个时候,乔知方不知道傅旬有没有看进去这本书,或者,有没有看明白——毕竟,傅旬每次都只拿这一本看。
后来傅旬说,没看进去,总拿这一本是因为他觉得这本书的书皮颜色,和校服的颜色最搭。
乔知方笑,笑了半天,傅旬说:但我回家之后,看了呀。他说《旧地重游》里有一个故事,叫“拉动天边的引线”。
书里有一个布朗神父,说自己抓小偷,用的是看不见的钩子,还有看不见的线,“这线足够长,可以让他漫步到世界尽头。只要猛拉这根线,就可以把他带回来。”*
《旧地重游》里真的有这个故事,这不是傅旬伪造出来的。乔知方觉得,世界上好像真的存在这样长的一根线。
有人拉动了钩在他身上的这根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