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若安的出现,本身并未让姚胖子感到多么意外。乱世中人,各寻生路,她能死里逃生,如今安稳度日,自然是好事一桩,没必要也无理由去打扰。可不知怎的,那抹穿着西式套装的背影,却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漾开的涟漪迟迟不肯散去,总在他脑海中忽隐忽现。姚胖子甚至有些自嘲地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年纪大了,反倒起了什么不着调的“花痴”念头?怎么一见着魏若安,心里就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搅得他有些心绪不宁。那感觉朦朦胧胧,带着点熟悉的似曾相识,仿佛在某个褪了色的旧梦里曾依稀触碰过,却又抓不住任何清晰的轮廓。这莫名的迷茫,让向来习惯直来直去、心思粗放的姚胖子感到些许陌生和不适。他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纷乱的思绪从脑袋里甩出去,粗声吩咐道:“没事了,小李,开车!回处里。”小车刚在反特处那栋洋楼门前停稳,姚胖子一只脚还没落地,就看见陆国忠带着四五个全副武装的战士,面色凝重地快步从楼里出来。陆国忠一眼看见姚胖子,二话不说,直接挥手做了个“别下车”的手势,眼神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有重大案情!处里统共就两辆吉普,战士们已经迅速挤上了前面那一辆。姚胖子见状,只得把迈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重新坐回副驾驶。陆国忠拉开后座车门,刚想弯腰钻进来,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姚多鑫,你搞什么名堂?”陆国忠指着后座上堆得像小山似的火腿、香肠、老酒和海货,“你这是出任务,还是准备去开南货铺子?”“娘个起来!把这茬给忘了!”姚胖子回头一看,自己也愣了,连忙动手把那些大包小包往里推了推,腾出点空位,“你将就一下,挤挤,挤挤!时间紧,东西又不好扔路上……”陆国忠拿他没辙,只得摇摇头,矮身挤进后座,小心地避免压到那包油光发亮的火腿。出紧急任务,车里还载着这么一堆提亲的厚礼,估计也就姚胖子干得出来。时间紧迫,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曹家渡!快!”陆国忠对司机小李沉声下令,随即转向姚胖子,“陈教授安全送到了?”“安全送到家了。”姚胖子扭过身子,看着陆国忠紧绷的脸色,意识到事态严重,“出啥大事了?这阵仗……”“王主任的车队,在曹家渡附近遇袭。”陆国忠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沉重,“王主任身负重伤,一名保卫干事牺牲,还有两名同志轻伤。万幸的是,三位教授都只受了点擦伤和惊吓。”“我靠!”姚胖子小眼睛瞪得滚圆,倒吸一口凉气,“也就是说……陈教授是恰好躲过了这一劫?”陆国忠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姚胖子:“你回来的路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有没有被跟踪或者感觉不对劲的地方?”“没有啊,”姚胖子仔细回想,“一路都很太平。我把陈教授送到家,看着他们进了门,聊了几句就走了……我操!要不要赶紧给陈教授家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不必了,我已经打过了,他们那边暂时安全。”陆国忠说着,下意识地用手碰了碰旁边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金华火腿,眼神愈发冰冷,“看来,特务的鼻子很灵,早就摸清了教授们回来的路线和时间。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袭击。”车轮碾过柏油路面,朝着曹家渡方向疾驰。司机小李专注地看着前方路面,忽然想起一事,边开车边提醒姚胖子:“姚副处,我们之前在车站不是看见……”“哦!对了!”姚胖子猛地一拍大腿,接过话头,转向后座的陆国忠,脸上带着发现秘密似的表情,“国忠,你猜猜看,我们在火车站候车室看见谁了?”“火烧眉毛的时候,我哪有闲心跟你猜谜?”陆国忠眉头紧锁,语气不耐。“魏若安!”姚胖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就远远看到一个背影,但我跟你讲,你说怪不怪?我总觉得她那走路的架势,我在哪儿见过……不是平常那种见,是好像……在什么特别的情景里瞧见过,一下子又想不起来。”陆国忠已经很久没听到“魏若安”这个名字了。当初安排她撤离上海前往根据地,本以为她会在那边安定下来。如今突然出现,着实让他意外。是随着大局已定,又回来了?为什么没有联系他,也没有回原来的学校?或许她已经回去了,只是自己这段日子太忙,无暇顾及?想到学校,他又想起晓棠,自己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她了,连她学校近况如何都不清楚。今晚……如果时间允许,得先回家一趟。看看父亲、玉凤和孩子,也顺便问问晓棠学校里的情况。姚胖子见陆国忠听完后便沉默不语,陷入沉思,知道他在权衡考虑,便也知趣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催促小李:“再开快点!曹家渡,抓紧!”,!曹家渡大马路的某一段,已被巡逻的解放军战士用临时路障严密封锁。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硝烟与焦糊气味。陆国忠等人赶到时,现场只剩下一辆被炸得只剩扭曲焦黑骨架的吉普车,以及另一辆布满蜂窝般弹孔、车窗尽碎的黑色轿车。军管会保卫处的林建处长正在现场,眉头紧锁如铁,围着那辆吉普车的残骸来回踱步,仔细查看着每一处撕裂的金属。见陆国忠带人赶到,他快步迎上,与陆国忠重重握了握手,脸上满是沉痛与愤怒。“伤亡……太惨重了!”林建声音沙哑,“王主任还在抢救,没脱离危险,医生说……说不准……”“王主任福大命大,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这回肯定也能扛过去!”姚胖子在一旁接过话头,语气坚定,像是在安慰林建,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是手榴弹,近距离投掷,起码十颗以上,全砸在这辆头车上。”林建指着那堆焦黑的废铁,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针对性极强,就是要瞬间摧毁指挥车。”陆国忠上前几步,目光扫过吉普车残骸。车身损毁到这种程度,已经很难再提取有价值的勘察痕迹。他转而环视四周环境:这是一条相对开阔的马路,两侧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商铺之间,夹着几条幽深狭窄的弄堂,蜿蜒通向后方大片杂乱的民居。在如此繁华的市中心地段,敢于实施如此猛烈的袭击,行动之果断、计划之周密,绝非寻常匪类所为。这作风,透着浓重的、训练有素的保密局行动队的味道。姚胖子则走向后面那辆弹痕累累的黑色轿车。他眯着眼,粗短的手指隔空点数着车身上的弹孔,竟有三十多处。他凑近碎裂的车窗朝里望去——车内情形相对“干净”些,没有大片喷溅的血迹,这说明在前车遇袭爆炸的瞬间,后面这辆车里的人反应极快,很可能迅速将教授们护送下车,寻找掩体,这辆车则成了吸引火力的靶子。“册那!”姚胖子忽然低声骂了一句,他看见车内散落着好几个圆滚滚、沾着油污和尘土的——茶叶蛋。正是他之前塞给王主任的那一包。姚胖子忽然想到一件事,这时间对不上呀,他送完陈教授还去了趟静安寺买礼物,然后再回到处里,这么长的时间,王主任怎么就开到这里。“巡逻队赶到时,特务已经不见踪影。”林建快速介绍着现场情况,“我们第一时间封锁了区域,也叫了救护车,可有一位同志……还是没救过来。”“教授们呢?”陆国忠问道“先送去军管会了,那里是安全的”陆国忠目光锐利地扫过爆炸后一片狼藉的街面,又指向马路两侧惊魂未定的几家商铺:“这些店里的人,都仔细问过了?”“都做了初步笔录,”林建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店主和伙计一听见爆炸,全都吓得躲进了里间,没人看清那帮特务的长相。”陆国忠没说话,视线越过战士们用白灰画出的封锁圈,投向更远些的街角。忽然,他朝姚胖子招了招手。姚胖子会意,挪动肥胖却敏捷的身躯凑近。陆国忠在他耳边极低地说了两句。姚胖子顺着提示望去,眯了眯眼,二话不说,便晃晃悠悠地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那是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卖花小姑娘,瑟缩在远离爆炸中心的街角,面前摆着个几乎和她半人高的大竹篮,里面整整齐齐插着些略微蔫了的鲜花。她没像其他路人那样惊慌张望,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篮里的花,偶尔才抬头,朝那仍飘着青烟的方向怯怯地瞄一眼。今天生意本就惨淡,好容易开张卖出一束玫瑰,买花的顾客钱还没付,远处的爆炸声就骇然响起,吓得那人扔了花,头也不回地跑没了影。“小妹妹,”姚胖子踱步到她跟前,蹲下胖乎乎的身子,让视线与她齐平,脸上挤出尽可能和善的笑容,“这花儿怎么卖呀?”“三毛钱一束,”小姑娘见是个面相不算凶的大胖子,稍松了口气,但仍怯生生地补充道,“只收人民币,不收金圆券的。”姚胖子呵呵一笑:“我给你两块钱,把你这一篮子都买了,够不够?”小姑娘很认真地摇摇头,小手指着花束数了数:“不够的,我这里还有十二束花,要三块六毛钱。”“小妹妹账算得蛮清爽。”姚胖子赞了一句,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元的纸币,递到她面前,“这些花我全要了。不过呢,你先回答叔叔几个问题,好不好?”小姑娘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万万没想到,这眼看就要泡汤的一篮子花,竟这么快就能全部卖掉。她用力点点头,纯真的目光望向姚胖子:“叔叔,你问吧。”“刚才爆炸的时候,你一直就在这里?”“嗯!”小姑娘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些委屈,“刚开张,生意就被那声爆炸搅黄了……”,!“那你……看见那些扔炸弹、开枪的坏人了吗?”“差不多……看见了。”小姑娘又朝爆炸现场望了一眼,小声说,“应该有五个人。他们先朝前面那辆车扔了炸弹,然后……然后有三个人,就转身朝着后面那辆车开枪。”“看清楚他们的脸了吗?”“他们都戴着大口罩,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卖花姑娘蹙着眉回忆,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过……其中有一个人,长得特别高,瘦瘦长长的,像……像根电线木头杆子!对,就是他,第一个转身朝后面车子开的枪!”“然后呢?”姚胖子追问,声音放得更轻。“时间很短的,”小姑娘努力回忆着,小脸皱成一团,“从车子里下来好几个人,都躲到街角去了。还有两个解放军叔叔,朝着那帮坏人开枪还击……”“再然后呢?”“再然后……又是一声爆炸,枪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那帮人就……就骑着脚踏车,飞快地跑掉了。”小姑娘说完,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姚胖子手里的五块钱,生怕这位好心的叔叔改变主意。姚胖子看出了她的心思,温和地笑了笑,将钱塞进她的小手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好孩子,这钱你拿着,花都送给你了。这里不安全,赶紧回家去!”卖花姑娘没想到这个胖叔叔如此慷慨善良,激动得连连鞠躬:“谢谢叔叔!我我找您钱。”“没事,别找了,赶紧离开这里。”姚胖子一脸无所谓的挥着手。小姑娘正要转身跑开,忽然又想起什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小声说:“叔叔,还有……我还听见一声口哨,很短很尖,不是那五个人吹的。是从……从旁边那条黑乎乎的弄堂里传出来的。”她伸手指了指远处一条狭窄的巷道。“而且,他们一听见口哨声,就全都朝着玉佛寺那个方向逃走了。”姚胖子心脏猛地一跳!居然还有一个!躲在暗处的弄堂里发号施令,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这群特务的头目!他脸上不动声色,依旧带着笑容:“晓得了,谢谢侬,小妹妹。快走吧,路上当心。”小姑娘用力点点头,拎起那只装满玫瑰花束的花篮,又朝姚胖子鞠了一躬,这才迈开细瘦的腿,小跑着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与远处稀疏的人流中。姚胖子直起身,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如鹰。他转身,朝着陆国忠和林建所在的方向,快步走了回去,脚步迅疾。:()市井长河:民福里百年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