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国忠听完姚胖子的汇报,眉头锁得更紧,几乎拧成了一个结。在这刚刚解放、人口庞杂的上海滩,要找出几个刻意隐藏的特务,无异于大海捞针。眼下唯一的线索,便是那个“瘦高得像电线杆”的特征——这确实是个醒目且容易被人记住的体貌特点。“去玉佛寺附近看看,”陆国忠沉声道,目光投向远处,“或许能发现点什么。”与林建简单交代后,陆国忠率领反特处一行人驱车前往玉佛寺方向。两辆吉普车开得很慢,像两条警觉的鱼游弋在街道上。车上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如梳子般扫过沿途的街景、行人、巷口,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迹象。“国忠,”姚胖子打破了车内的沉默,说出一直盘旋在心底的疑惑,“王主任他们走这条路,时间上……不对呀?他们怎么会这么慢?”“这件事,我问过林建。”陆国忠望着窗外缓缓后移的街铺,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与冷意,“这条路,并不在原定的护送计划里。根据受伤的干事回忆,车队出了西站不久,就接连遇到‘意外’——修路挡板、突然窜出的黄包车、还有‘抛锚’的卡车……种种人为制造的障碍,一步步把不熟悉本地道路的王主任他们,逼到了这条预先设伏的曹家渡马路上。”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特务不仅摸清了教授们抵达的时间,连护送人员的构成、对道路的生疏都算计在内。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刺杀,目标很可能就是这些对国家建设至关重要的学者专家。”“处长,前面就是玉佛寺了。”小李放缓车速,轻声提醒。“在附近转两圈,慢点开。”陆国忠看着窗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两侧。“是!”陆国忠抬腕看了眼手表,指针已接近四点。再过两个钟头,天色就该暗下来了。渐渐的,窗外街景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上街沿的行人依旧川流不息。玉佛寺的轮廓在前方显现,香火鼎盛,即便临近黄昏,进出的香客依旧络绎不绝,街边店铺伙计招徕生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今朝正好农历十五,”姚胖子指着寺庙门前袅袅的香烟和攒动的人头,“这帮特务老吃老做(老练),专往这种鱼龙混杂、香客众多的地方钻,找起来真是大海捞针。”“靠边停车。”陆国忠突然下令“我和姚副处下车,你带着战士们回处里。”小李将车稳稳停在路边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上,脸上带着担忧:“处长,要不我也留下?就您和姚副处两个人,我不放心。”“没事!”姚胖子已经推开车门,庞大的身躯灵活地钻了出去,站在街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现在都解放了,还怕他几个屌毛特务?”陆国忠也下了车,对小李挥挥手:“战士们不熟悉道路,你带他们先回处里待命。跟骆书记说一声,保持电话畅通。”“是!”小李只得领命,但目光仍有些迟疑。姚胖子忽然想起什么,又“噔噔噔”跑回驾驶座旁,弯下腰,压低声音对小李地吩咐:“你回去前,先绕一趟陈教授家,把我后座那些火腿香肠老酒什么的,先送过去!就跟陈教授和怡霖说,我这几天临时有紧急任务,实在过不去了,抽空过去吃饭!”陆国忠在不远处听见,无奈地摇了摇头。小李忍着笑,点头:“明白,姚副处,我拎得清!”姚胖子还不放心,又叮嘱一句:“一定送过去啊!不然这些好东西拎回处里,让骆书记看见了,又该说我公私不分,话多的很!”“保证送到!”小李笑着保证。姚胖子这才拍拍车窗,转身跟上已朝前走去的陆国忠。陆国忠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家门面不大、却透着热乎气的小面馆。“走,去那边看看。”陆国忠说着,朝面馆方向示意,又催促还在回头张望的姚胖子,“快点。”“来了来了!”姚胖子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小跑着跟上,嘴里还忍不住最后朝小李的方向嘟囔了一句,“记住啊!一定送到!”姚胖子听陆国忠要拉自己去吃面,眉毛一挑,满脸的肉跟着颤了颤。“啥意思?太阳今朝是从西边出来了?”“肚皮饿了,进去吃碗面。”陆国忠呵呵一笑,拍了拍他那身崭新的军服,“不过,你付钞,我身上一分钱都没带。”“册那!”姚胖子一跺脚,圆脸上挤出又气又笑的表情,“旧社会你就是处长,口袋里摸不出几角子;现在解放了,你还是处长,仍旧跟我讲没钱!”“你就是想蹭我。”他边嘀咕边撩开油腻的蓝色门帘,先一步跨进面馆,“快点讲,吃啥浇头?”陆国忠跟进去,也不找座,就站在灶头旁氤氲的白气里,说得干脆:“大排面,加两只荷包蛋。”店老板见来了一位解放军干部,脸上的立即堆满了殷勤的笑容,忙点头答应。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吃不死你!”姚胖子今天刚在静安寺买了一大堆礼物,口袋早已瘪了下去,一听陆国忠专挑贵的点,心里暗骂一句,脸上却只能横了他一眼。逼仄的店面里只摆得下四张方桌,却是已经坐了好几个吃面的客人。而此时的姚胖子却看着被灶火熏得泛黄的墙壁发起呆来,老板笑呵呵地看向姚胖子:“先生,侬吃点啥?”“老板我跟你打听一下”姚胖子忽然开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长得很高的瘦子,特别高的那种。”老板没想到这个胖子答非所问,愣了一下“没见过,瘦子有但都不高,先生侬到底吃啥面?”“葱油拌面!”姚胖子一屁股坐在条凳上,没好气地补了一句,“送汤伐?”“清汤一碗,不要铜钿!”老板从灶后探出半个身子,热情地应着,手里铁勺敲得锅边哐哐响。面很快端了上来。陆国忠瞥了眼姚胖子那碗素净的葱油拌面,嘿嘿一笑,将自己碗里那块酱色油亮的大排用筷子从中分开,夹了一大块,连肉带汁,搁进姚胖子的碗里,又拨过去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尊老爱幼,谁叫你是我的小舅舅呢。”他声音里带着惯常的戏谑。“这还差不多。”姚胖子脸色缓和了些,压低了嗓子,“我说大外甥,接下去啥计划?”“吃好面,我们……”陆国忠话刚起头,门口帘子一掀,灌进一阵凉风,两个穿着短褂、满身汗味的黄包车夫走了进来,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在靠门的空位坐下。“老板,两碗阳春面,快些!”“好嘞!”“我刚才魂都吓脱了!”年纪大些的那个车夫,端起桌上的凉茶猛灌一口,惊魂未定,“曹家渡那边打起来了,手榴弹‘轰’‘轰’响,不晓得扔了多少个。”“你真看见了?”另一个年轻些的将信将疑。“骗你做啥!”年长的抹了把脸,心有余悸,“我正好拉客到附近,响声一起,我拉起车子调头就跑,客人都从车上跌下来了……”陆国忠挑起一筷子面,慢慢送进嘴里,咀嚼得极缓,耳朵却像绷紧的弦,将身后每一句零碎的交谈话语,都清晰地收了进去。“怕是特务……袭击了解放军的车队?”“这帮杀千刀的,光天化日就敢这样猖狂!”姚胖子放下了筷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香烟,剔出一根叼上,起身,那微胖的身躯便晃到了两位车夫桌旁,毫不客气地挨着年长那位坐了下来。两个车夫正说得激动,忽见一个穿着体面、面庞圆润的大胖子凑到身边,都愣了一下。“先生,有啥事体?”年长的车夫试探着问。“有事体。”姚胖子脸上堆起随和的笑,抽出两根烟递过去,“听两位老兄讲,就在爆炸现场附近?跟我详细讲讲,哪能一回事体?”年轻车夫警惕地打量他:“不知先生是……”姚胖子不慌不忙,从内侧口袋掏出个深褐色皮夹,翻开,亮出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证件,在两个车夫眼前快速晃了一下。年轻车夫眼尖,虽未看清全部字样,但那醒目的“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印戳和格式,让他瞬间变了脸色,腰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老板,”姚胖子已转向灶台方向,声音洪亮,“给这两位兄弟,每碗面加一个荷包蛋,记我账上。”“啊哟,长……长官,这哪能好意思……”两个车夫慌得连忙摆手,称呼都变了。“小意思,交个朋友。”姚胖子摆摆手,点燃自己的烟,“慢慢讲,都看到点啥?特别是人的样子。”年长车夫定了定神,将所见一五一十说了,情形与之前卖花小姑娘所述大致吻合。他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眼神里闪过一丝回忆的光,压低了声音:“那个领头的瘦高个……我之前好像见过。”姚胖子夹烟的手指微微一顿:“哦?在哪里?”“在南市那边。”车夫很肯定,“这赤佬比普通人高出一个头还不止,太显眼了。我在南市梦花街口看到过一次,隔了几天,又在南码头附近瞥到一眼,都是匆匆忙忙的,戴着帽子,看不清全脸。”“还有其他的特征吗?或者同行的人?”姚胖子追问。“其他……”车夫努力回想,摇了摇头,“都捂着大口罩,帽子压得低低的,面孔实在看不清爽。”姚胖子点点头,又给他们散了一圈烟,客套两句,这才慢悠悠地踱回陆国忠对面坐下。面汤的热气在他们之间袅袅上升。“都听清爽了?”姚胖子拿起筷子,搅了搅自己碗里已然拌好的面。陆国忠端起海碗,将最后一点面汤喝尽,放下碗,发出轻轻一声磕碰。他用手指朝姚胖子的方向虚点两下,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有了几分锐利的光:“这条线,你跟下去。梦花街、南码头,重点是那个高个子。”姚胖子“嗤”了一声,挑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含糊道:“我晓得了。你当我真看不出?什么肚子饿……从你踏进面馆起,耳朵就没歇过。吃面是假,打听小道消息才是真。”陆国忠不置可否,只伸手拿过姚胖子放在桌上的烟盒,自己弹出一根,姚胖子一脸的吃惊:“侬啥时候学会抽烟了?”就着姚胖子递过来的火柴点上,陆国忠深深吸了一口,透过淡蓝色的烟雾,望向窗外已然有些昏暗的街巷。:()市井长河:民福里百年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