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福里,笔墨庄的门板早已上齐,只有门缝里漏出几线昏黄的光。一辆军用吉普车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稳稳地停在马路牙子边。姚胖子推开副驾驶的门,有些费力地挪下车。他先是整了整身上那件藏青色的西服,朝寂静的马路两头警惕地扫视了几眼,这才迈开步子,朝那扇熟悉店门走去。“笃、笃、笃。”敲门声在夜里显得清晰。屋里,玉凤一直留心着外面的动静,闻声快步走到门后,低声问:“啥人?”“玉凤,是我,姚多鑫。”姚胖子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惯常的粗嗓门,但压低了音量。玉凤松了口气,利落地抽开门栓,将门打开一条缝。姚胖子闪身进来,带进一股夜晚的凉气。屋里点着一盏白炽灯,光线明亮。陆伯轩已经穿戴整齐——一身半旧的深灰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端坐在书案后面,就着灯光,手里拿着一张不知反复看了多少遍的《申报》,老花镜滑到鼻梁中间。听到姚胖子进来的动静,他放下报纸,取下眼镜,沉静的目光透过镜片看向姚胖子,声音平稳却带着长者特有的威仪:“出啥事体了?非要我这把老骨头半夜三更跑一趟。”“姐夫,是这样的……”姚胖子连忙上前几步,凑近些,将今晚端掉特务窝点、抓获活口、急需画像师根据口供描绘一名关键特务相貌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末了,他搓着手,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姐夫,这么晚还让您出门,实在是没办法。处里现在缺这方面的人手,这个特务又狡猾得很,擅长伪装,只有见过他真面目的俘虏描述,您的画笔最稳当……”陆伯轩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当听到“特务”、“画像”、“捉拿”这些字眼时,y有些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听姚胖子说完,没有多问一句闲话,只是将手中的报纸仔细折好放在一边,然后缓缓拄着拐杖站起身来。“既是捉拿特务,那就勿要多讲了。”老人家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当仁不让的劲儿,“玉凤,你去把我那套画人像用的狼毫、炭笔、还有专用的棉料纸都收拾好,装到提箱里。”“哎,好!”玉凤应了一声,转身快步走进里间。陆伯轩已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脚步虽缓,却稳当得很。姚胖子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老人的胳膊。“小姚啊,”陆伯轩一边走,一边像是闲聊般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马路上显得格外清晰,“你们现在,到底是在哪个衙门做事体?国忠回来,也从不肯细讲。以前他在警局,我还能晓得个大概,如今解放了,换了天地,我这个做阿爸的,反倒搞不清楚了。问他,总跟我扯东扯西。”姚胖子搀扶着老人,闻言忙笑着解释,语气里带着对陆伯轩的敬重和对纪律的谨守:“姐夫,侬勿要怪国忠。实在是……我们那个单位,性质比较特殊,是保密单位。工作上的事,连家里人都不能讲,这是纪律。国忠他也是没办法,不是故意瞒着您。您放心,我们做的,都是正经事,是保护老百姓、建设新上海的事。”陆伯轩听了,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问,只是拄着拐杖的手,似乎更用力了些。吉普车的引擎在马路边低沉地响着,车灯划破夜色。玉凤提着一个小巧的藤编画箱追了出来,递给姚胖子。姚胖子小心地扶陆伯轩上了车,自己才坐进副驾驶。车子缓缓驶离民福里,融入了深夜空旷的街道。当吉普车在反特处那座静谧的小洋楼门前停稳时,陆国忠已经闻声迎了出来。他快步上前,拉开车门,伸手搀扶。“阿爸!”陆国忠轻声唤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半夜三更叫侬跑一趟,侬勿要动气。”“侬呀!”陆伯轩借着儿子的力道下了车,站稳后,却摆出一副家长的派头,用手里的拐杖轻轻点了点地面,目光扫过陆国忠,又瞥了一眼刚绕过来的姚胖子,“自己不来接,还要麻烦小姚深更半夜跑一趟。勿要忘记,论辈分,伊是侬娘舅。”姚胖子在一旁总算琢磨过来老爷子刚才路上那点不悦的缘由了,原来是在“挑”儿子的“礼数”。他胖脸上立刻堆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赶紧“火上浇油”:“姐夫,侬勿要怪伊。没办法的呀,官大一级压死人嘛!伊现在是处长,我是副处长,伊派我跑腿,我敢不听?”陆国忠狠狠瞪了姚胖子一眼,眼神里写着“回头再跟你算账”,手上却稳稳搀着父亲的胳膊,低声解释:“我这里实在走勿开,一大堆事,一刻也离勿得。阿爸,里面请。”陆伯轩不再多说,任由儿子搀着,抬头好奇地打量起这栋夜色中的洋房。门廊下灯光雪亮,照见门口左右各立着一名持枪的解放军战士,站得如标枪般挺直,目光警惕地巡视着四周。,!老爷子心里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先前姚胖子说的“保密单位”、“纪律”,此刻有了直观的感受。这森严的戒备,无声地诉说着此处工作的特殊与重要。他原本因为被打扰而生的些许不快,顿时被一种混合着陌生、紧张乃至隐隐自豪的复杂情绪取代了。刚走进灯火通明的一楼门厅,一个轻盈的身影便从楼梯上快步跑了下来。“陆伯伯好!”孙卿跑到近前,立定站好,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打招呼。“姑娘,你是……”陆伯轩眯起老花眼,端详着面前这张秀气却有些陌生的脸庞,一时没认出来。“陆伯伯,我是小孙呀,孙卿!”孙卿稍微提高了点声音,笑容更深了些。“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陆伯轩恍然大悟,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须,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就是那个生得老好看、像电影明星一样的小孙,好久没见了”老人的话忽然顿住了。因为他走近一步,借着明亮的灯光,清晰地看见了孙卿左边脸颊上,那道从眉梢斜划至颧骨、尚未完全褪去红痕的伤疤。那疤痕在她年轻光洁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陆伯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慢慢沉了下来。他是知道小孙这姑娘身负重伤,险死还生的事,却没想到竟在脸上留下了这么重的痕迹。这么标致的一个姑娘……他越想越觉得心疼,一股火气夹杂着对晚辈遭遇的痛惜直往上涌,忍不住抬起手指向旁边的陆国忠,嘴唇哆嗦着,眼看就要开口训斥!姚胖子一见这苗头不对,老爷子这是要迁怒陆国忠了!他反应极快,一个箭步插到两人中间,脸上换上无比着急的表情,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有力地打断了老爷子即将出口的责备:“姐夫!姐夫!消消气,消消气!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他一边说,一边顺势扶住陆伯轩的另一只胳膊,半搀半引地带着老人就往旁边准备好的会议室方向走,“破案要紧!捉拿特务,刻不容缓!多耽搁一分钟,就可能多一分变数!国忠他身不由己,这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事情要他决断。画像的事,还得仰仗您老的火眼金睛和生花妙笔!”他嘴里飞快地说着,同时不忘朝身后的陆国忠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先避一避,别在这儿杵着挨骂了,这边我先稳住。陆国忠接收到了姚胖子的信号,他看了一眼父亲余怒未消又强自按捺的侧脸,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他没说什么,只是对孙卿点了点头,示意她跟上帮忙,自己则转身,快步走向楼梯,将一楼的空间留给了姚胖子和即将开始工作的老画师。走廊里回荡着姚胖子继续安抚和解释的低语声,以及陆伯轩那根拐杖敲击在老地板上的、略显沉重的“笃笃”声。会议室里,灯光调到了最亮。陆伯轩端坐在长桌一侧,面前已经铺开了专用的棉料宣纸,一方古砚里注了清水,几支粗细不同的狼毫和炭笔整齐排列。他神色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已不存在,只有即将在纸上浮现的那张脸。两名战士将戴着手铐、神色萎靡的钱有发押了进来,按坐在陆伯轩对面的椅子上,没有多余的问话,画像工作直接开始。陆伯轩先是用炭笔快速勾勒出大致的脸型轮廓,然后根据钱有发的描述,一点点细化。“眼睛……还要再小一点,单眼皮,眼尾有点往下耷拉。”钱有发眯着眼,努力回忆。陆伯轩手中的炭笔轻轻擦动,纸上那对眼睛的线条随之微妙调整。“对,对……颧骨这儿,比较突出,显得脸有点凹。”炭笔的侧锋在颧骨位置扫出阴影。“下巴是尖的,但……又不是那种很削的尖,稍微……稍微圆润那么一点点……诶!就是这样!很像了!”在钱有发不断描述、修正,陆伯轩随之调整的默契配合下,炭笔与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约莫半个小时后,一张虽然线条略显潦草、但五官特征已然相当清晰的素描人像,呈现在众人面前。姚胖子拿起那张素描,举到钱有发眼前:“钱有发,看清楚了,那个‘老河北’,是不是长这个样子?”钱有发凑近仔细端详,眼睛越瞪越大,连连点头,脸上甚至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佩服:“八九不离十!就是这副样子!老先生真是妙笔啊!太像了!”姚胖子心中一定,将素描递给旁边的孙卿:“小孙,你立刻拿去,让东厢房抓的那个瘦子也认一下。分开辨认,更可靠。”“是!”孙卿接过画像,快步离去。没过多久,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孙卿兴冲冲地推门回来,脸上带着喜色:“姚副处!那家伙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指认,说这就是‘老河北’,绝对不会错!”“行!”姚胖子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转向正在用热毛巾擦手、端起茶杯喝水的陆伯轩,语气里满是敬佩和玩笑,“姐夫,侬真是老法师!宝刀未老!看样子,我们处里得写个报告,特聘您当我们的‘首席画像顾问’才行!”,!陆伯轩慢慢放下茶杯,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脸上却没什么得意的神色,反而微微摇了摇头。他伸手指了指桌上那幅炭笔素描,语气平静却透着专业上的严谨:“还没画好。这只是一个草稿,抓个大概形神。要用于缉拿布告,或者让同志们牢牢记住这张脸,光靠这个还不够。”他顿了顿,看向姚胖子,“小姚,帮我磨墨,要浓淡适中。”姚胖子闻言,立刻收敛了玩笑神色,像个小学徒一样,挽起袖子,走到砚台边,拿起那枚老墨锭,兑了点清水,顺着一个方向,沉稳而均匀地研磨起来。墨香渐渐在空气中散开。陆伯轩重新在桌前坐正,调整了一下呼吸,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他换了一支最趁手的细狼毫,蘸饱了姚胖子刚磨好的、浓黑发亮的墨汁,悬腕提笔,凝神静气片刻,然后笔尖稳稳落下。这一次,不再是炭笔的试探与修改。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流畅游走,时而是精确肯定的长线勾勒出面部轮廓与骨骼结构,时而是细密灵动的短线皴擦出皮肤的质感与阴影。笔触时而浓重如铁画银钩,时而轻淡如蜻蜓点水。他不再需要钱有发的描述,那幅素描早已印在他脑中,此刻他是在进行艺术的再创造,更是将一张虚无的“脸”,赋予足以乱真的、具有强烈识别度的生命。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毛笔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和姚胖子偶尔添水磨墨的轻响。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连钱有发也忘了自己的处境,瞪大了眼睛。十几分钟后,陆伯轩缓缓搁下笔,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一幅栩栩如生、纤毫毕现的人像画,赫然呈现在洁白的宣纸上!画中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清癯,颧骨微凸,单眼皮,眼尾下垂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嘴唇紧抿,下巴微尖。不仅形似,更透着一股子市井油滑与隐藏的精明狠戾之气,仿佛下一刻就能从纸上走下来。“我的天……”钱有发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脱口惊呼,声音都变了调,“老先生……您真是神了!这……这简直就是照片啊!不,比照片还像!就是他!就是‘老河北’!”姚胖子和孙卿对视一眼,眼中都充满了惊喜与振奋。有了这幅如同真人般的画像,那个神秘莫测、擅长伪装的“老河北”,终于被剥去了层层伪装,露出了他真实的、再也无法轻易隐藏的面目。追捕的网,可以收得更紧了。这时,陆国忠和骆青玉两人也走进会议室,姚胖子先命人将钱有发押下去,随后指着桌上的画像“两位领导,这就是老河北”陆国忠是习以为常,只是仔细观察的这个老河北的相貌,边上的骆青玉却是大为惊讶,她万万没想到陆国忠的父亲竟然还是一位妙笔生花的丹青高手,她一直以为陆家的笔墨庄只是一间售卖笔墨纸砚的店铺,没想到老板还是一位画师匠人。姚胖子看出骆青玉的惊讶,他收起了平时那副油滑腔调,语气变得沉肃,带着对往事的追忆和对姐夫的敬意:“骆书记,想不到吧?这手画像的本事,可不是寻常练的。想当初,小日本占了上海,不知从哪里嗅到风声,知道我姐夫这双眼睛和这支笔厉害,三番五次派人来,软的硬的都有,就想拉拢他。又是许以官职,又是威胁恐吓,非要拉拢我姐夫替他们做事。”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陆伯轩,继续道:“可我姐夫是什么人?骨头硬得很!哪会吃他们这一套?明里虚与委蛇,暗里想办法推脱。后来鬼子逼得越来越紧,眼看就要祸及家人……”“咳咳!”陆国忠听到这里,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眉头紧锁,严厉的目光射向姚胖子,示意他立刻住口。他不愿父亲那段惨痛的往事,尤其是最终那惨烈的结局,在此刻这种场合被详细剖白,更不愿父亲因此再掀心潮。一直静坐的陆伯轩却缓缓抬起手,示意儿子不必阻止。他脸上没有激动的神色,只有一种阅尽沧桑后的淡然,目光平静地看向骆青玉,又指了指自己桌下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和倚在桌边的拐杖,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国忠,干什么?还不让人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微微摇了摇头,“这条腿,就是这么没的。被逼到绝处,没了法子……自己动了手。没什么不可讲的。这就是小日本造的孽。”骆青玉听得心头发紧,她万万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儒雅沉静、经营着笔墨庄的陆老先生,风轻云淡的表象下,竟然藏着如此惨烈不屈的往事!那平静语气里蕴含的力量,比任何激昂的控诉都更令人震撼。她看向陆伯轩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意,也对自己之前仅将老人视为“陆处长父亲”或“店铺老板”的简单认知感到惭愧。她心中暗想,等眼前这棘手的案子告一段落,一定要找个时间,好好听陆国忠讲讲他父亲、讲讲这个家庭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浸透着血与火、忠诚与坚守的故事。,!那一定比任何书本上的记载都更鲜活,也更沉重。窗外,夜色正浓。桌上的画像墨迹已干,“老河北”那张清癯中带着油滑气的面孔,在日光灯下显得愈发清晰可辨,仿佛正冷眼旁观着室内的众人。陆国忠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已接近凌晨。“阿爸,我送您回家。”陆国忠收起桌上的笔墨,然后上前搀扶起父亲,“今晚我也回去。”走了两步,陆国忠不忘叮嘱骆青玉:“骆书记,先把画像拍下来,明天送照相馆洗个十来张。”“放心,赶紧送伯父回去休息。”骆青玉和姚胖子一起,将陆伯轩送出小洋楼,小心地扶上吉普车。夜色深沉,寒意侵人,远处城市零星灯火在薄雾中晕开。他们目送着车子亮起尾灯,缓缓驶离,融入黑暗的街道。两人刚转身要往回走,就见孙卿拿着一份刚整理好的文件,脚步匆匆地从楼里追了出来。“书记,姚副处!”孙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将手中的记录纸递给骆青玉,“这是姚副处去接陆伯伯时,钱有发补充交代的口供,我刚整理出来。”“有什么新发现?”姚胖子立刻凑过去,就着门廊透出的灯光,眯起眼睛看向那份记录。孙卿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钱有发提到,我们在茶馆见到的那个‘三爷’,是南码头一带的地痞头子,手下聚着一帮混混,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控制着两艘能跑近海的渔船!钱有发让手下跟他接触,就是想用他的渔船,偷运人进上海。”“什么?!”姚胖子的小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缝,里面精光闪动,“还要来人?用渔船偷渡……这保密局是在筹划大动作啊!”他联想到西厢房里起获的那些足以装备一个加强排的军火,心头寒意骤升。这绝不是几个潜伏特务小打小闹,背后必然有更危险的图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姚胖子猛地一捶手心,斩钉截铁地做出了决定:“不能等了!明天一早,不,天不亮就动手!必须抢在那王八蛋听到风声之前,先把他控制住!这种地头蛇,鼻子比狗还灵,咱们这边一有动静,他那边保准闻着味儿就溜!到时候,这条线索就彻底断了!”黄梅季节那温暖而潮湿的微风,裹挟着泥土与植物的气息,悄然拂过小径外空荡荡的马路,卷起几片梧桐落叶。而小洋楼的几扇窗户却依旧透出炽白的光,与窗外潮润的夜气仿佛是两个世界。:()市井长河:民福里百年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