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蘅打了个轻轻的哈欠:“以前听家中长辈提过,黄巾闹得最凶的那年,因着仲兄升任大将军掾,我们全家都待在雒阳,后来,父亲去世,兄长丁忧,便回了毋极。”
袁熙惊喜地笑了:“雒城说大不大,或许你我曾有缘,路过同一条街巷,参加过同一家的宴席?”
“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季蘅枕着袁熙的胸膛,喃喃,“即便当时真面对面见过,襁褓中的我也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顿了顿,又问:“那时的大将军应当是何进?”
“嗯。”
不知过了多久,袁熙又自顾自地说:“中平六年,少帝在雒阳继位,叔祖父与何进一同辅政。彼时宦官专权,屡屡发生党锢之祸,伤及国本,故而父亲他们为肃清朝政,动了兵谏的念头。”
可惜这就是个引狼入室的馊主意。
“我小时候见过董卓几面,离得甚远,但印象深刻。他曾是叔祖父的掾吏,凉州来的肥奴,相貌寝陋,虬须像树柄,又乱又粗,身后还有一支骁勇善战的铁骑,如此这般,浩浩荡荡闯进了雒阳城。后来,因废立之事,他与父亲起了冲突,未料叔祖很是信任他;道不同不相为谋,父亲忿而弃官,携家眷躲去了渤海。”
哪怕季蘅并没有认真在听,又或已经迷迷糊糊快睡着了,袁熙都不在意,他只是单纯想倾诉。
“叔祖父到底信错了人。那董贼专权后,便原形毕露,专戮残虐,无恶不作,嘴上自况田延年,行的却是桀纣之暴,好好一个古都雒阳,被他搜牢成人间炼狱。初平元年,父亲响应诸侯讨董,起兵关东,董卓迁怒叔祖父,将其与城中的袁氏宗族尽数赐死。”
赐死这个词乍地一听,没什么力气,轻飘飘的,短暂又体面,尤其死在那种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手下,譬犹恩典一般,悲壮、无畏、恰到好处,临行前,若再喊出个煽情句子,或许还能成就百世流芳。
可事实是,面对生性残忍的董卓,连呼吸都变成一件严肃且恐怖的事,单单为了席间取乐,他可以对你“先断其舌,或斩手足,或凿眼,或镬煮之②”……谁也不敢想,他的赐死,需要多少奴仆清理多久血迹。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此贼恶行,罄竹难书,百姓的怒火从雒阳一直烧到了长安,即便最后,他的尸体被挫骨扬灰了,也难抵罪孽;
九年过去,雒阳从废墟中艰难新建,而邺侯袁绍似乎也有意回望前尘,欲将大儿子过继给死在初平元年的嫡长兄袁基,除却私心,他是否还有一点自责负疚?
季蘅缓缓睁开眼睛,大约听出那语气不太对劲,伏在他胸口,手轻抚了抚,算是宽慰道:“袁家累世三公,代代为国效力,而今君舅竭力匡扶汉室,讨伐董贼之流的乱臣贼子,但愿可以告慰袁氏族人的在天之灵。”
管他是与不是,虚情或者实意,高帽子先给袁本初扣上。
能感觉到,袁熙有力握住了她的肩头,将人搂得更紧些。
“可我怕……”
“怕什么?”季蘅缩了缩身子,把脸埋进袁熙宽阔的胸膛。
“怕父帅受奸人挑拨,雄心壮志不止于此。当然,我更相信,有叔父那个前车之鉴,他必定不会重蹈覆辙。倒是如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公,难保不变成第二个董贼。”
是也不是。
人家可比董卓强多了,统一中原,奠定曹魏政权,儿子顺利篡位,哦不,那叫受禅……
一想到曹魏的皇帝,她就特别不舒服,属于心虚害怕的症状。
“不知邺侯打算何时南征?”
袁熙却摇头:“帐下谋士各执一词,父帅也很难抉择。”
话已至此,季蘅总不能现在就把郭嘉著名的十败十胜论直接背出来,更何况她也记不太完整,思忖片刻,只好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这一次他竟没有回避,紧闭双目,似吐出口恶狠狠的气:
“自然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