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和徐仪先上了楼上雅间,相对而坐。此时河面泛着粼粼波光,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垂柳依依,画舫笙歌。本应是闲坐畅谈的好地方,朱棣与徐仪对坐,神色竟有几分不自然。
“那日在苏州,是本王唐突了。”他声音低沉,“本王那时……不知你坠马受惊过。”
这突如其来的歉意让徐仪一怔。她抬眸望去,只见朱棣神色罕见地有几分不自在,竟不似往日那般指挥若定。
“母后把你叫到坤宁宫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曾怀疑过,是我泄了密?”朱棣那日就在暗处,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又实在太了解她,一猜就中。
徐仪没有回避,坦然地点了点头:“确实怀疑过”,她顿了顿,“毕竟京城里谁都有可能等着看魏国公府的好戏,殿下也不例外。后来才知,殿下曾在陛下面前为我辩解。”
她真心感到歉意,这歉意中也有一部分,是她重逢时没能认出朱棣,想来对方应该倍感受伤。
“是徐仪小人之心,望殿下谅解。”
朱棣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像是冰雪初融:“要本王谅解,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徐仪眉头微皱,想着他莫不是又要提婚事。
朱棣仿佛看透了她,一字一句道:“成婚一事不必多说,那是圣旨,由不得你抗命。”
“本王,想换你一次坦诚相待的机会。”他轻笑一声,忽然倾身向前,目光灼灼,“我要你相信本王,会一直站在魏国公府这一边。”
“殿下的要求太不合理,”徐仪忍不住反驳,“世上哪有永远之说?今日利益相合,便互相协助。明日利益相悖,也可以割席分道,这才是常理。”
朱棣笑了,徐仪是不容易被蛊惑的,“谁说要和你永远了。你就看着办,”
朱棣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秦淮河的万家灯火,也映着她小小的身影,“若是觉得我以后也可信,就信我,若是不可信,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本王只要一个机会。”
徐仪眸光微垂,并未马上回答。这处茶楼的檐角挂了几串铜铃,此刻被晚风拂动,发出三两声清响,衬得这片刻的静默愈发绵长。
朱棣也不催促,只将目光投向窗外。暮色中的秦淮河上,画舫的灯影在粼粼水波中摇曳,恍若碎金浮动。正是日落之际,他锦袍上金线绣的云纹在霞光中忽明忽暗。
其实徐达早已遣刘荣传话,特意叮嘱过徐仪,徐家与燕王府将来是同巢之雁,休戚与共。
但徐仪却更谨慎,因为信任朱棣对她来说意味着更多,于是半晌才出声:“好。”
朱棣于是将于诸娥的事,她坠马的事,问了个遍,徐仪也没有隐瞒,事无巨细的回答。
朱棣恍然大悟:“所以于诸娥,一开始就被谢姨母藏着带到了苏州。你们把高神佑接回后,将她二人做了调换。”
“母亲终究担心收留神佑会惹来祸端。"徐仪望向窗外,一艘画舫正缓缓驶过,歌女婉转的嗓音随风飘来,“是以,已经遣父亲留下的人,将神佑送往高妙莹老师所在的江西。”
“这般周密谋划,是因为知道有人在暗中盯着你们?”朱棣问道。
徐仪也直言:“在殿下之前,秦王殿下的暗卫,胡相的人,陛下的人,都时刻关注着父亲的动向。父亲离京后,暗中窥探之人虽少了些,却从未断绝。”
朱棣垂首思考,唇角微勾:“如此说来,”他倏然起身,走近徐仪:“这桩婚事,为你招来不少明枪暗箭,可怨本王?“
“殿下小看我了,”徐仪起身避过他,凭栏而立,任秋风拂面,“大概是我之前说的话让殿下误解了。这婚事我不热衷,却也不排斥。”
“为何?”
徐仪其实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朱棣去北平的原由:“殿下要在北平立足,非娶我不可。”她眸光清亮如星:“而我想要魏国公府圣眷不衰,殿下是最好的臂助。既如此,不过应付些明枪暗箭,也是值得的。”
朱棣的神色从一开始的一怔,逐渐转为开朗的笑容。徐仪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但他只是微微颔首,与徐仪并立,两人望的方向正是北边,他声音悠扬,充满自信:“徐仪,你定会喜欢北平的,”少年亲王意气风发,双眸灿烂如星河,“本王相信,在北平,你可以用任何你喜欢的方式,过你的这一生。”
他说这话时回头看了徐仪一眼,四目相对的刹那,徐仪分明看见他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这不是承诺,却又比任何承诺都要郑重。
她怔在原地,连呼吸都微微一滞。他怎会知晓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念想?
“怎么?本王猜错了?”朱棣眸光微敛,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像在哄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你虽什么都不缺,但若能随心所欲地活这一世,想必还是能令你心动。”
徐仪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为何对我的事知之甚多,我曾猜测是父亲告知殿下,包括周瑶光曾做我老师的事。但……”
但她的心愿,她从来不曾告知任何人,只因这不是她的身份能想的事。或者说,任何一个生在大明朝的女子,想随心所欲的活,不亚于逆江孤舟、登天摘月。
“本王猜的。”画舫上适时传来一阵琵琶声,朱棣的神色又隐于晦暗的霞光之中,让人看不真切。
徐仪显然不信,就是朱橚也不可能将她的心思猜的这么准。朱棣无奈,只好说道:“徐仪,看来有时候,你也不太聪明。”
徐仪疑惑还要开口问,就见他上前一步:“三哥对三嫂一见钟情,那般性格倨傲的人,却事无巨细的打听三嫂的喜好,愿意放低姿态,投其所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化作一声叹息:“这两年在外,我也总会想起白虎殿外,有一个下棋时总爱咬唇皱眉的小姑娘。”
“我那时就很想知道,用什么才能讨她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