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子盛情,却之不恭。”赵楠起身,理了理衣裙,“巧慧姐,坊里你盯着些。”她需要一个空间,一个契机,将一些话说清楚。
楼外楼,临湖雅间。
窗外是暮色中的西湖,波光粼粼,画舫上的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水中,碎成一片摇曳的金星。精致的菜肴摆满桌面,沈文柏亲自执壶,为赵楠斟上一杯温热的黄酒。
“恭喜姑娘,心愿得偿。”沈文柏举杯,目光专注,“‘金乌曜日’,破云而出,光照四方。此等壮举,当浮一大白。”他的祝贺发自肺腑,带着由衷的赞叹。
“多谢沈公子,更要多谢庆余堂与沈老、公子一直以来的鼎力相助。”赵楠举杯相碰,酒液微甜带辛,暖流入喉,“若无公子当日仗义执言,点破李掌柜剽窃工艺之粗劣,楠恐难自证清白。”她特意强调了“仗义执言”和“自证清白”,将他的帮助定位在道义与公理之上。
两人边吃边谈,沈文柏条理清晰地分析着“锦霞缎”量产可能遇到的瓶颈、不同等级市场的定位、以及如何利用官牙渠道打开更广阔的上层销路。他思维缜密,见解独到,显然做足了功课。赵楠认真听着,不时补充自己的看法,气氛融洽而专注。
然而,当正事谈得差不多,酒过三巡,雅间内只剩下杯盘轻响与窗外隐约的丝竹声时,一种微妙的氛围开始流淌。沈文柏放下银箸,目光落在赵楠沉静的侧脸上,窗外灯火在她眸中映出细碎的光点。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柔:
“赵姑娘,文柏…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来了。赵楠心头微紧,面上依旧平静:“沈公子但说无妨。”
沈文柏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直视着赵楠的眼睛:“自姑娘携‘云霞’初现于庆余堂,文柏便知姑娘非池中之物。姑娘之坚韧、智谋、胸襟,每每令文柏心折。这些时日,看着姑娘在惊涛骇浪中步步为营,创下‘金乌’之辉,文柏…既感佩,亦…心疼。”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惜与情愫。
“姑娘志存高远,心系云织记基业,文柏深知。然,商海浮沉,凶险莫测。姑娘纵有通天之能,亦难免有孤身难支之时。”他目光灼灼,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文柏不才,愿以沈家之力,以文柏之心,为姑娘筑一港湾,遮风挡雨,共担前路。不知姑娘…可愿给文柏这个机会?”他并未言明“娶”字,但话语中的倾慕与求伴之意,已然昭然。
雅间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湖水拍岸的轻响。沈文柏的心跳声在自己耳中鼓噪,他等待着,带着一丝期盼,一丝紧张。
赵楠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沈文柏的眼神真挚而滚烫,他的情意,他的承诺,都重逾千金。若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或可就此停泊。但她是赵楠。她来自一个灵魂独立的时代,经历过生死穿越,一手创立云织记,将现代智慧融入古老的织机。她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而非一方安逸的港湾。
她缓缓抬眸,迎上沈文柏期待的目光,眼中清澈如水,带着感激,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
“沈公子,”她声音清越,字字清晰,“公子厚意,楠铭感五内。公子才识过人,温润如玉,乃真正的君子。楠落难之时,得公子与沈家援手,方有今日。此恩此情,楠永志不忘。”她先给予最真诚的肯定与感激。
话锋随即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可动摇的力量:“然,楠心之所系,唯‘云织记’三字。此非一时意气,乃楠立身之基,倾注心血之所在。商海凶险,楠早有觉悟。前路纵有万难,楠亦当以己身之力,披荆斩棘。公子所言港湾,固是温暖,然楠之志,在九天翱翔,非囿于一方平静。”她微微一顿,目光投向窗外浩渺的西湖与璀璨的灯火,如同投向自己心中那广阔的未来,“楠感公子深情,然此时此心,实难他顾。公子雅量高致,当觅得真正可托付良缘。楠…唯愿与公子,永为挚友、伙伴,共谋锦绣前程。”
挚友,伙伴。
这四字,如同冰冷的秋雨,瞬间浇灭了沈文柏眼中炽热的火焰。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温润的笑意僵在嘴角,随即化作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与苦涩。他定定地看着赵楠,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与独立的光芒。他早该知道的。这样的女子,如搏击长空的鹰隼,又怎会甘愿栖息于他人精心构筑的暖巢?
良久,沈文柏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失落,再抬眸时,唇边已努力重新勾勒起那抹惯有的、温润如玉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深处,终究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黯然。
“是文柏…唐突了。”他声音有些发紧,却依旧保持着风度,“姑娘志存高远,心志如磐,文柏…敬佩。能得姑娘引为挚友伙伴,亦是文柏之幸。”他举起酒杯,杯中酒液轻晃,映着他强自镇定的面容,“愿姑娘所求皆得,云织之辉,光照寰宇。文柏…与庆余堂,永为姑娘后盾。”
“多谢沈公子。”赵楠亦举杯,心中亦有一丝怅然,但更多的是释然与坚定。两人酒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为一段尚未开始便已结束的情愫,敲下了休止符。
酒液入喉,带着秋夜的微凉。沈文柏放下酒杯,起身:“夜色已深,文柏送姑娘回坊。”
“有劳公子。”
马车行驶在西湖畔的街道上,车内一片寂静。沈文柏望着窗外流动的灯火,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有些疏离。赵楠亦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那份誊抄的王璟昱报喜家书。京城与杭州,双城之间,他们姐弟二人,各自在自己的征途上,斩断着不必要的牵绊,向着心中的目标,孤独而坚定地前行。
马车在云织坊门前停下。赵楠下车,对沈文柏再次郑重一礼:“沈公子,珍重。”
沈文柏站在车旁,看着她转身走进那灯火通明、机杼声不断的工坊大门。那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最终消失在门内。他伫立良久,直到夜风带来深重的寒意,才自嘲般地轻轻一叹,落寞一笑,转身上了马车。
“回府。”低沉的声音吩咐道。
车轮滚动,碾过青石板路,驶向灯火阑珊处。而云织坊内,赵楠已站在那幅光华流转的“金乌曜日”锦缎前,指尖拂过那破云而出的金乌,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情愫已了,前路尚长。属于她的征途,才刚刚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