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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第1页）

杭州，瑞锦祥密室。

烛火摇曳，映着李德贵那张因连日关押而更显浮肿油腻的脸，眼下的乌青透着刻骨的疲惫与怨毒。他刚被行会放出来不久，花了大价钱打点上下，才勉强将剽窃风波暂时压下，没被彻底除名。可云织记门前那“织锦金梭”的鎏金匾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日夜灼烤着他的心。

“贱人！小娼妇！”李德贵将手中温热的黄酒狠狠掼在地上，瓷片四溅，酒液染污了昂贵的波斯地毯，“靠着张狐媚子脸和几分邪性运气，竟真让她爬到头上了！庆余堂给她撑腰，崔宇那老狐狸也站她那边！连织造局都高看她一眼！凭什么？！”

他喘着粗气，如同困兽在狭小的密室内来回踱步。账房先生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瑞锦祥的生意肉眼可见地萧条下去，昔日车水马龙的门庭如今门可罗雀。反观云织记，官牙的原料车、各地客商的订货马车络绎不绝，机杼声日夜不息，蒸腾着一股令人嫉妒的兴旺之气。

“东家…如今这形势…”账房先生小心翼翼地开口，“硬碰硬，怕是…怕是…”

“硬碰硬？”李德贵猛地停步，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账房，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老子当然知道硬碰不行了！那贱人翅膀硬了！可老子还没死透呢！”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烛火狂跳，“备厚礼！备最厚的礼！我要去…都指挥使司衙门！”

账房先生猛地抬头，眼中露出惊骇：“都…都指挥使王大人？东家，那可是掌一省兵马的…”他话没说完，就被李德贵粗暴打断。

“废话！老子当然知道那是谁！”李德贵眼中闪烁着疯狂与孤注一掷的狠厉，“王武王大人，是老子的干爹！当年老子在漕帮替他卖命，替他押运‘私货’，替他手上沾血的时候，你他娘还在乡下打算盘呢！这些年孝敬他的银子，够堆座小山了！如今老子落了难，他这尊真神，也该显显灵了！”他脸上肌肉扭曲，压低了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商路断了，老子就给他开条…兵路！我看那小贱人的织机，还转不转得动！”

京杭运河，湖州段。

乌云如墨，沉沉地压向浑浊翻涌的河面。狂风尖啸着掠过两岸枯黄的芦苇，卷起漫天尘沙枯叶。一场罕见的深秋台风，正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自海上扑向江南腹地。

一艘中等官船在风浪中艰难前行，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船身剧烈颠簸，船舱内器物碰撞叮当作响。户部尚书、次辅谢迁端坐于舱内简陋的木椅上，面容沉静如水，唯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他奉旨南下督办苏杭织造局，行踪虽称隐秘，但显然，有人不愿他安稳抵达杭州。

一日前，船队行至荒僻河段，十数名黑衣蒙面的水鬼自浑浊的河水中骤然暴起，悍然凿船！若非随行的护卫皆是谢府多年豢养的死士，拼死血战，击退刺客，并抢在官船沉没前将他转移至这条备用小舟，后果不堪设想。刺客悍不畏死，训练有素，绝非寻常水匪！

“阁老，风浪太大，前面河道拐弯处水流更急，恐有倾覆之险！是否靠岸暂避？”护卫统领浑身湿透，脸上带着未干的血迹和焦灼，冲进船舱急报。

谢迁尚未答话，船身猛地一个巨震，仿佛撞上了水下暗礁！整条船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剧烈地向一侧倾斜！舱外传来船夫绝望的惊呼和桅杆断裂的刺耳声响！

“保护阁老！”护卫统领目眦欲裂，拔刀护在谢迁身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混乱的风浪声中，竟隐隐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一个清亮锐利、穿透风雨的女声高喝道：

“前方官船稳住！抛缆绳过来！岸上有桩！”

谢迁透过被狂风吹开的舱门缝隙望去。只见风雨飘摇的河岸高处，一队精悍的护卫簇拥着几辆蒙着油布的大车。为首一匹枣红骏马上，端坐着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纤细身影。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那挺直的脊背和临危不乱的指挥气度，却在这片狂暴的天地间劈开一道沉静的光。

几条粗大的缆绳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地抛向即将倾覆的官船！船上的护卫死士反应极快，立刻死死抓住缆绳，奋力拖拽！岸上，那队护卫连同车夫，也齐齐发力，如同扎根于大地的磐石。

在人力与自然伟力的殊死角力中，倾斜的官船竟被一点点拉回，险险地避开了前方更凶险的漩涡暗礁，最终被强行拖拽着，靠上了一处相对平缓的河滩。

惊魂甫定。谢迁在护卫搀扶下，踏上泥泞湿滑的河岸。风雨依旧肆虐，他抬眸看向那位策马而来的蓑衣女子。

女子勒住马，翻身而下，动作利落矫健。她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年轻而清丽的脸庞，眉眼沉静，皮肤被风雨吹打得微白，正是赵楠。她身后，是云织记前往湖州采购上等生丝的车队。

“老大人受惊了。”赵楠快步上前，对着明显身份尊贵的谢迁行了一礼，语气不卑不亢，“此地不宜久留，风雨太大，老大人若不嫌弃，可随小女子的车队暂避前方驿站。车队带有干爽衣物和伤药。”她目光扫过谢迁身后那些伤痕累累、衣衫尽湿的护卫。

“多谢姑娘仗义援手！”谢迁拱手还礼，声音沉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喑哑，“救命之恩，老夫谢迁，铭记于心。”他报出名号，目光如炬，审视着眼前这个在风雨中指挥若定、救下他一行的年轻女子。谢迁？当朝次辅？赵楠心头剧震，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原来是谢阁老！民女赵楠，参见阁老！阁老言重了，举手之劳，不敢当恩。”

谢迁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赵楠？这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目光不经意扫过她因湿透而紧贴腰身的蓑衣下，一枚用细绳系在腰间的、样式古朴的素白荷包隐约可见，上面似乎绣着一个独特的…云纹？

“赵姑娘是…”

“民女在杭州经营一小织坊，云织记。”赵楠答道，心中念头飞转。王璟昱的恩师！龙泉寺案的关键人物！竟在此等情境下相遇！

“云织记…”谢迁若有所思，那丝熟悉感似乎有了源头。他正欲再问，一阵狂风夹杂着暴雨兜头浇下，打断了他的话。赵楠立刻道：“阁老，风雨甚急，请速随民女移步驿站！详情容后禀告！”

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谢迁一行迅速随赵楠的车队转移至不远处的驿站。赵楠命人送上干爽衣物、热姜汤和伤药，安排得井井有条。驿站狭小简陋，两人匆匆一晤，谢迁只简单道了南下公干遇险，赵楠也只说明自己带队采购生丝，偶遇险情施救。惊魂未定，风雨交加，加之身份悬殊，许多话不便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