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官驿内室。
烛光融融,驱散了深秋夜雨的寒凉,却驱不散弥漫在室内的凝重。谢迁换下了湿冷的官袍,着一身深青色的常服,坐在铺了厚厚锦垫的圈椅中,手中捧着一杯热气氤氲的参茶。他的目光落在对面恭敬坐着的周晟身上,带着久别重逢的审视,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周晟依旧穿着那身略显陈旧的七品青色鸂鶒补服,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岁月在他清癯的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鬓角已见霜色,但那双眼睛望向谢迁时,依旧闪烁着当年那个寒窗苦读、一心求取功名的青年学子才有的纯净与孺慕。
“子慎,”谢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师长特有的温和,“多年未见。杭州水土,可还滋养?”
周晟喉头微动,眼圈竟有些泛红,他起身,对着谢迁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学生周晟,拜见恩师!杭州…甚好。只是学生愚钝,未能建尺寸之功,有负恩师当年教诲提携之恩!”话语间,是深切的愧疚与自责。
“坐。”谢迁抬手虚扶,示意他坐下,“宦海沉浮,本是常事。当年之事,非你之过,乃时运使然,亦有人心叵测。”
提及当年,周晟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与不甘。他坐下,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膝盖上的布料:“学生…学生至今思之,犹觉愧悔难当。彼时年轻气盛,只道仗义执言,为民请命,却不知朝堂之上,一言一行皆系千钧,更不知…早已落入他人彀中,成为攻讦恩师的棋子。”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骨铭心的教训,“若非恩师力保,学生这条命,早已断送在诏狱之中…”
那是先帝晚年,朝局晦暗不明。周晟时任户部给事中,耿介敢言。他收到一份揭发某位皇亲国戚强占民田、草菅人命的血书,激于义愤,未及深思便上书弹劾。岂料那份血书本就是精心设计的陷阱,弹劾的对象更是先帝极为宠信的外戚。结果可想而知,周晟被斥为“构陷皇亲,居心叵测”,若非时任户部侍郎的谢迁拼死力谏,以自身清誉和前程作保,周晟早已人头落地。最终,他被一贬到底,发配到这杭州府做了个闲散的同知,一待就是十年。
“都过去了。”谢迁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遥远的故事,“这些年,在杭州府,可还好?”
周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蒙恩师垂询。学生…谨遵师训,韬光养晦。杭州同知一职,位卑权轻,无非是处理些钱粮刑名、催科征赋的琐碎事务,上头有知府、通判,更有…巡抚衙门。”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郭抚台…治下甚严,用人唯亲。府衙之内,多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学生…学生所能做的,不过是于细微处,尽量秉持公心,不使小民过分受屈罢了。至于…织造局、漕运、乃至军卫之事…”他摇了摇头,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学生位卑言轻,实难触及。纵有耳闻…亦不敢妄言。”他眼神坦荡,却也透着一份被现实磨砺出的谨慎与无奈,以及…因长期边缘化而带来的眼界局限。
谢迁静静听着,目光深邃。周晟的处境,在他意料之中。十年冷板凳,足以消磨任何人的锐气。他这位学生,学问根基扎实,性情纯直,这是优点,也是致命的弱点。在波谲云诡的杭州官场,尤其是涉及织造局、漕运乃至可能牵扯军卫的庞大利益网面前,周晟这点微末的权柄和单纯的心机,无异于螳臂当车。他能保全自身,已属不易。
“位卑未敢忘忧国,于细微处持守本心,亦是难得。”谢迁缓缓开口,语气带着肯定与宽慰,“子慎,你能在如此境地,不忘本分,为师心甚慰。不必急于一时。”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为师此番南下,名为督办织造局积弊,实则是奉了陛下密旨,整肃江南吏治,尤其是…清理那些盘根错节、侵蚀国本的利益勾连!织造局、漕运,乃至地方卫所…皆在范围之内!”他话语如重锤,敲在周晟心上。
周晟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骇与难以置信的光芒!清理江南吏治?范围如此之广?这…这牵扯到的势力,岂止是杭州,简直是捅了马蜂窝!他瞬间明白了恩师此行肩负的重任与凶险!
谢迁看着他的反应,继续道,语气更沉:“途中遇刺,险死还生。刺客训练有素,绝非寻常水匪。这江南的水,比想象中更深、更浑!陛下根基未稳,宵小之辈却已蠢蠢欲动,欲断朝廷财赋命脉,动摇国本!”
周晟听得心惊肉跳,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刺杀当朝次辅!这是何等丧心病狂!
“子慎,”谢迁的目光牢牢锁住他,带着一种托付的郑重,“为师身边,可用可信之人不多。你在此地十年,纵未深入核心,但耳闻目睹,总有蛛丝马迹。眼下,为师需要一个能沉下心、看得清、信得过的人,帮我理清这杭州府衙乃至织造局内部,那些盘根错节的人事脉络,尤其是…郭淮安巡抚,其人与各方势力勾连的具体情形。不必你冲锋陷阵,只需暗中留意,将你所知所闻,细细梳理,密报于我。此事…干系重大,亦十分凶险。你可愿意?”
周晟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恩师这是…在给他一个机会!一个洗刷当年耻辱、重返朝堂核心的机会!但同时,这也是一个足以将他和他仅存的一切都碾碎的漩涡!
他看着恩师那双洞察一切、充满期许却又隐含忧虑的眼睛。十年冷遇,十年蛰伏,那份被压抑的忠义与热血,在这一刻轰然点燃!他猛地站起身,再次深深揖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无比坚定:
“恩师!学生…万死不辞!十年蹉跎,蒙恩师不弃,今得恩师驱策,学生纵肝脑涂地,亦当竭尽全力,为恩师耳目!学生明日便着手梳理,定将所知一切,巨细靡遗,密报恩师!”
“好!”谢迁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亲自扶起他,“不必万死,只需谨慎。保护好自己,方是根本。去吧,夜深了,回去好好想想。记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