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泽听得七八分明白,趴在桌上,隔着茶杯腾起的雾气,望着她轻声道:“这一刻,我觉得鱼很快乐,那你觉得我快乐吗?”
他倒是甘心做那条客体的鱼了。
像一面镜子,照见她的内心悲喜。
她认为他是快乐的,那她就是快乐的。
“好吧。”又一次面对男人直勾勾的眼神,何若镜显然适应了些,平和回道,“我觉得你是快乐的。”
他们相视一笑,一起捧着茶杯小口喝茶。
何若镜从书架上拿出一本线装版的《庄子》,回归正题,要给他讲“至人”。
她对文本的熟悉程度可谓如数家珍,让秦泽称奇。
“关于至人,大家印象最深的地方,其实也就是《逍遥游》里的‘至人无己’了。”何若镜将书翻到此处,“对于‘无己’,我的理解是,彻底消除了自我执念,不执着于俗世的名利与生死,内心不受其扰。”
“所以至人在我看来,就是破除一切执念,精神上得道的终极自由者。”何若镜侃侃而谈,“或者参考我喜欢的一篇论文里的总结,‘超越了有形生命的存在方式而进入到形变无常境界’的,也就是庄子的至人。”[2]
谈起这些,秦泽感觉何若镜的眼睛深邃如闪烁的夜星,冷澈而明亮。
她真诚地爱着她的哲学,让他想到他询问“至人”的初心。
这源于她的名字,那句“至人之心若镜”。
她聪慧过人,却没意识到这点,此时已经将话题越讲越远。
而秦泽终于忍不住插话,进一步细问:“一面镜子,是不是就像至人的一颗心?”
何若镜由此点头:“以镜喻心,是说至人的心,就像明镜一样纯粹,客观映照万物,反映本质,不带任何修饰,最后也不留任何痕迹。”
接着又笑问他:“这么说起来,在你们看来,至人是不是冷静到冷血?”
秦泽却想,坐在他身侧的何若镜,其实就是这样的至人。
于是摇头道:“我不觉得冷血。像镜子一样的心,只是更高维度的清醒,平等照见人心。会有清醒的爱与恨,也会有清醒的真挚热烈与慈悲。”
这样的见解,何若镜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从一个完全的哲学门外汉这里听见。
她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快,胸腔里像藏了团暗自烧燎起来的火苗,悸动的心思隐晦地生长着,扎下根,不由默默又望了秦泽两眼。
她瞬间理解了,看不懂琴谱的钟子期,为何会成为俞伯牙的知己。
或许“知己”二字,重在精神上的“知”,而非外物上的所谓“纯熟技艺”。
秦泽自然不精通哲学,但他却能看穿她冷静外表下,藏着的热烈的心。
“看了这么久书,要去湖边看看蜉蝣吗?趁现在天气好。”这回是她主动相邀。
秦泽立刻起身,边点头,边拿起茶杯,又猛喝两口,而后才跟在何若镜身后。
清大的这片人工湖,就叫镜湖。
何若镜带着秦泽去看湖面上的早春型蜉蝣,蜉蝣的飞行能力很弱,它们今天清晨刚刚羽化成功,就近停在湖边的芦苇上,现在已过晌午,早就晾干了翅膀。
秦泽第一次在近处观察这些渺小的生物。
羽化后只活一日的蜉蝣,体型渺小,生命却并不渺小。
它们迎着日光在飞舞,好像从不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