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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的日头刚把麦田染得一片灿金,谷神庙前已聚了半村的人。
小麦成熟后,会在开镰当日,挑个风调雨顺的好日子,在村子老庙里祭祀谷神,祈求稻谷满仓,年年丰收。
青石板铺就的供台上,摆着一篮子才出锅的白面馍,还徐徐冒着热气,旁边的陶碗中斟着陈年高粱酒,而中间的香炉里正燃着三柱香。
里长身着青灰长衫,站在最前头,他身后是各家的壮年汉,密密实实地排做几排,各个腰间都缠紧了红绸子。
林家大哥林业也在其间,裴松虽已成亲,可裴家尚未分家,便只出了裴榕一人。
吉时已至,鼓槌震响,稻谷丰登,黄金万两。
上了年岁的老阿婆眼尾、指头都皱,她脊背微躬,从里长到壮年汉挨个分过碗后,老农户拎起酒坛子给每个人倒满高粱酒,酒液清泠泠,一晃一碗香。
又一声雷鸣鼓响,汉子们齐声低喝,将酒碗举过了头顶。
里长声虽低哑却沉稳有力:“谷神在上,今年麦子长势顺旺、穗沉粒满,请您受咱庄户人的香火,保佑开镰顺顺当当,颗粒都归仓!”
他话音落,汉子们的声音如洪钟般响了起来:“保佑开镰顺顺当当,颗粒都归仓!”
手起碗斜,酒液如春雨,缓缓倾进黄土地,一如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祖祖辈辈一样,带着敬与盼,扎下深根。
绑着红绸的鼓槌又一次高高扬起,这次却没急着收停,鼓声铿锵,它如不会断的长腔老调,送着汉子们一路向田里行去。
广袤无垠的天与地,与生在这里的人们一起盼得麦熟、盼得丰收。
有女人、哥儿抱着娃儿站在稍远的田埂上边盼边迎。
平日里闹腾的小子们也收了性子,成群结队地站在坡子上翘首远眺。
裴林两家是一道来的,自也一块儿向田间行去。
林杏虽因着大哥林业过来,可那目光却一直追在裴榕身上,想看却不敢看,又羞涩又欢喜。
裴松瞧得乐呵,凑近秦既白笑着道:“再过两年,咱家就该你来了。”
秦既白看向那群壮年汉,又转头看回裴松:“还是你来。”
村中祭谷神最开始并不分男女老少,犹以闹疫病那几年,凑不出壮年汉,家中女人、哥儿顶半边天,裴松十来岁时,也和汉子们一样腰上系红绸,敬天地酒。
近几年天下安定,村里人口越发兴旺,这祭谷神的场面,才又换回汉子们撑持。
裴松听得直叹气,自打秦既白在村西说了那番入赘的豪言壮语,多的是碎嘴子在背后笑话他吃软饭,更有甚者讥讽他是“裴秦氏”,他让汉子祈丰祭谷也是想为他正名,他倒往后缩了。
秦既白轻抿了下唇,缓声道:“裴秦氏有何不好?咱家日子虽穷,可家风正,心又齐,不比任何人家差。”
他面色平静,是真的这般想。
裴松沉默良久,忽而勾起了唇边。
自打秦既白长高后,他已很久不摸他的脑瓜,这会儿却心痒得不行,他伸长手去,却见汉子忽然俯下了身。
人声鼎沸里,秦既白抓过裴松的手放在自己后脑上,他笑得坦荡:“又想说我是傻小子?”
被猜中心思,裴松也没觉臊面,眼底满是笑意。
……
今日开镰的,是平山村一位年过耳顺的老哥儿。
他十来岁便跟着大人下田,算起田龄已有五十载,虽满头银发,目光却依旧矍铄,身子骨半点不输壮年汉,方才从谷神庙走过来,一路踩着田埂石子,竟连大气都没多喘一口。
麦田在风里铺展成金色的海,长风从山间卷来,推着麦浪一层叠一层往天边漾。
田埂上站满了人,老哥儿如头狼一般走在最前,身后是成列的壮年汉子。
开镰是一年中顶要紧的仪程,麦穗全黄透了、颗粒沉得压弯了秆,由村里种了一辈子田的老人先动第一刀。
这一刀不只是割麦子,更是盼着接下来的割麦、打场、晒粮都能风调雨顺,颗粒归仓。
衣角擦过麦秆时,带起一阵哗啦啦碎声。
老哥儿缓缓弯下脊背,对着麦田躬身三拜,声音不算洪亮,却穿透了周遭的嘈响——
“谷神爷,今年麦子长势好,劳您照看。今儿个开镰,求您给个好天儿,让大伙儿顺顺当当把粮食收回家。”
他话音落,站在前头的汉子将绑了红绸的镰刀托上前去,这刀磨得锃亮,刀刃映着日光,泛出冷冽又鲜活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