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余杭人。”
“哦,余杭是好地方。”齐王目光一远,缓缓道来,“自古江南多胜景,余杭尤甚。天目余脉入野,苕溪、西溪并流,清且涟漪;西湖烟雨、孤山梅影,四时皆有可观。”他停了停,又道:“不只风景,人文亦盛。余杭为丝绸之府,蚕桑为业,机杼声日夜不绝;又有新茶,谷雨前后,一旗一枪,香高味醇。学宫书院遍布,藏书之家辈出,‘诗礼传家’四字,在那里不是空话。”周启元听得微怔,眉宇间的警惕稍缓,低声道:“王爷对余杭倒是熟悉。”
“曾游过几次。”齐王举杯,“山明水秀,人也灵秀。周师爷出自那里,难怪气度不一般。”
周启元忙躬身:“王爷过誉。”
“坐。”齐王示意,“今夜不谈案情,只谈余杭。你在余杭,少时最爱去何处?”周启元垂眸想了想,声音低了几分:“苕溪岸边,有一片竹林,春来新笋出,冬有寒翠。小人少时常去那里读书,听溪声,闻竹香,倒也清净。”
“好景致。”齐王笑了笑,“‘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古调虽非为余杭而作,却也合江南清润之意。”他举杯,“来,为你那片竹林,也为这狱中难得的清净,饮一盏。”
周启元犹豫片刻,还是端起杯,与他轻轻一碰,浅酌一口。酒入喉,暖意散开,紧绷的肩背似乎也松了些。齐王忽然问道:“你在余杭的家,如今还好吗?父母康健?妻儿平安?”
周启元身子一僵,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暖意:“托王爷的福,父母尚健,妻儿也都安好。只是小人身陷囹圄,未能在旁尽孝,心中愧疚。”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齐王点头,“‘父母在,不远游’,古人之言,非是拘人脚步,而是念那晨昏定省、膝下承欢的本分。你离乡三年,本为功名,却遭此缧绁之祸,父母倚门而望,妻儿辗转牵挂,这份煎熬,比狱中苦役更甚吧?”
他顿了顿,声音放柔,却字字落在心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世间最憾之事,莫过于此。你向来谨慎持重,想必早把家人安康放在心上,如今身陷囹圄,定然日夜难安。”
齐王抬手,为他添了半盏酒:“我今日来,不谈案情,不谈是非,只愿你知晓——守得住本心,方能对得起家人。你若心中有牵挂,便更要保重自身,留得清白之躯,日后方能归乡尽孝,与妻儿团聚。”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你在余杭竹林中读的圣贤书,在这狱中更该记得。”他举杯示意,“为你的父母妻儿,也为你心中的清明,饮这一盏。”周启元试探着说:“难道齐王今日到此只聊闲事,不问案情?还有,难道齐王真的不想了解其中缘由?”
齐王笑了笑,道:“了解又如何?你们了解的事情,本王也了解;你们不了解的事情,本王仍然了解。你们说与不说,又有何用?”
他起身,目光在囚室里掠过,淡淡道:“此番天地,也许正是你保命之处。好好在这,少惹是非,莫要再被人当刀使。”
“该说的,你自然会说;不该说的,也何须我逼。”他抬手一摆,“本王走了。”
说罢,转身而出,脚步声渐行渐远,只余烛火在风中微颤。周启元暗自思忖:齐王今夜不谈案情,却字字句句都在点他。那“保命之处”的话,分明是提醒,也是敲打。他望着烛火出神,低声叹道:“如今身陷囹圄,此命何夕?”
“齐王心思深不可测,他既已知晓一切,却不逼问,反倒留我在此。”他指尖摩挲着杯沿,眼底满是复杂,“想来是要看我自己抉择。只是这抉择,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齐王又来到杜之贵的牢狱之中。杜之贵形销骨立,囚衣上还带着尘土与潮气,见他进来,只缓缓抬了抬眼,神色平静得近乎麻木。
齐王站在铁栏外,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轻叹道:“杜之贵,身陷牢狱不过十几天,竟然是这般模样。”
杜之贵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王爷何来叹息?下官今日所赐,许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齐王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你为官也有十几载了,从县尉到刺史,一步一步熬到如今,难道就这般信命?”
杜之贵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囚室的墙壁:“不信命,又能如何?如今深陷囹圄,百口莫辩。”
“囹圄?”齐王挑眉,“你口中的囹圄,不过是你咎由自取罢了。你这十几载官途,难道都忘了‘为官者,当明辨是非,坚守本心’?”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昔人言‘当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你自诩清廉,却未能察觉身边人的算计;你自认谨慎,却在关键之事上失了分寸。这不是命,是你自己丢了为官的根本。”
杜之贵身子一震,抬眸看向齐王,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王爷所言,下官并非不知。只是这天下官吏,多少人是身不由己?朝堂之上,党派林立,稍有不慎,便会沦为他人棋子。”
“身不由己?”齐王反驳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为官者,若连坚守本心的勇气都没有,与行尸走肉何异?你看那些青史留名的贤吏,哪一个不是在风浪中站稳了脚跟?他们并非没有牵绊,只是心中有百姓,有底线,故而无所畏惧。”
杜之贵沉默了,齐王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想起自己初入仕途时的抱负,想起那些被他帮助过的百姓,想起自己曾坚守的原则。这些年,他似乎确实在官场的沉浮中,渐渐迷失了方向。
“王爷……”杜之贵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下官知错了。只是如今,悔之晚矣。”
齐王看着他眼底的悔意,语气缓和了些许:“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虽身陷囹圄,但只要心中的清明未灭,便还有翻身之日。”
他转身欲走,又停下脚步,淡淡道:“好好想想,你为官十几载,究竟是为了什么。想明白了,或许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罢,齐王径直离去,只留下杜之贵在囚室中,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烛火摇曳,映照着他脸上复杂的神色,有悔恨,有迷茫,却也渐渐生出了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