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我来讲两句,”尼可拉·彼得罗维奇说。“您否认一切。或者说得更正确一点,您破坏一切……可是您知道,同时也应该建设呢。”
“那不是我们的事情了……我们应该先把地面打扫干净。”
“目前人民的状况正要求这个,”阿尔卡狄庄严地说,“我们应当实现这类要求,我们没有权利只颐满足个人的利己心。”
巴扎罗夫显然不高兴这最后的一句,这句话带了一点儿哲学气味,就是说浪漫主义的气味,因为巴扎罗夫把哲学也叫做浪漫主义,不过他觉得用不着去纠正他那个年轻的门徒。
“不,不,”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突然用劲地说。“我不相信你们这些先生们真正认识俄国人民;我不相信你们就能够代表他们的需要,他们的热望!不,俄国人民并不是像你们所想像的那样。他们把传统看作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们是喜欢保持古风的,他们没有信仰便不能够生活……”
“我并不要反驳这一点,”巴扎罗夫插嘴说。“我甚至准备承认在这一点上您是对的。”
“那么倘使我是对的……”
“可是还是一样,什么都不曾证明。”
“正是什么都不曾证明,”阿尔卡狄跟着重说一遍,他充满着自信,就像一个有经验的棋手,他早已料到对手要走一着看起来很厉害的棋,因此一点儿也不惊慌。
“怎么还是什么都不曾证明呢?”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喃喃地说,他倒奇怪起来了。“那么,您要反对自己的人民吗?”
“我们就反对了又怎样?”巴扎罗夫突然嚷起来。“人民不是相信打雷的时候便是先知伊里亚驾着车在天空跑过吗?那么怎样呢?我们应该同意他们吗?而且,他们是俄国人,难道我不也是一个俄国人吗?”
“不,您刚才说了那一番话以后,您就不是一个俄国人;我不能承认您是一个俄国人。”
“我祖父耕田,”巴扎罗夫非常骄傲地说。“您随便去问一个您这儿的农民,看我们——您同我——两个人中间,他更愿意承认哪一个是他的同胞。您连怎样跟他们讲话都不知道。”
“可是您一面跟他们讲话,一面又轻视他们。”
“为什么不可以呢,倘使他们应当受人轻视的话!您专在我的观点上挑错,可是谁告诉您,我的观点是偶然得来的,而不是您所拥护的民族精神本身的产物呢?”
“什么话!虚无主义者太有用了!”
“他们有用或者没用,并不是该我们来决定的。就是您也觉得自己并非一个没有用的人吧。”
“先生们,先生们,请不要攻击个人,”尼可拉·彼得罗维奇一面叫着,就站起身来。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笑,把手按住他弟弟的肩头,叫他仍旧坐下。
“不要着急,”他说,“我不会忘掉自己的身份,正因为我有着我们这位先生,这位医生先生,挖苦得不留余地的自尊心。”他又转过头来对巴扎罗夫说:“请问一句,您也许以为您的学说是新发明的吧?您这种想法是大错特错。您主张的唯物主义已经流行过不止一次了,总是证明出来理由欠充足……”
“又是一个外国名词!”巴扎罗夫打岔道。他有点儿动怒了,他的脸色变得发青,而且带着粗暴的颜色。“第一,我们并不宣传什么;那不是我们的习惯……”
“那么你们又干些什么呢?”
“我就要告诉您我们干些什么。前不久,我们常常讲我们的官吏受贿,我们没有公路,没有商业,没有公平的法庭……”
“哦,我明白了,你们是‘控诉派’[7]——我想,就是这种称呼吧。你们的控诉里头有许多我也同意,可是……”
“后来我们也明白发议论,对我们的烂疮只空发议论,这是毫无用处的,它只会把人引到浅薄和保守主义上面去;我们看见我们的聪明人,那些所谓进步分子和‘控诉派’不中用;我们整天忙着干一些无聊事情,我们白费时间谈论某种艺术啦,无意识的创造啦,议会制度啦,辩护律师制度啦,和鬼知道的什么啦。可是事实上需要解决的问题却是我们每天的面包;我们让极愚蠢的迷信闷得透不过气;我们的股份公司处处失败,只因为没有够多的诚实的人去经营;我们的政府目前正在准备的解放[8],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处,因为农民情愿连自己的钱也搜刮去送给酒店,换得醺醺大醉。”
“是的,”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插嘴说,“是的,你们相信了这一切,你们便决定不去切实地做任何事情了。”
“决定不做任何事情,”巴扎罗夫板起脸跟着说了一遍。
他因为无缘无故地对这位绅士讲了那么多的话,忽然跟自己生起气来。
“可是只限于谩骂?”
“只限于谩骂。”
“这就叫做虚无主义?”
“就叫做虚无主义,”巴扎罗夫又跟着重说一遍,这次特别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