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并未就寝。他坐在书案后,身上还是白日那件苍青色的直裰,只是外罩的袍子松垮地搭在肩上,映得脸色在烛火下有些过分的白。肋下的伤处已不大疼,换成了一种深植骨髓的酸乏,随着每一次呼吸,沉甸甸地坠着。但他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案头摊开的,不再是紧急的公文密报,而是一幅泛黄的旧舆图,边角磨损得厉害,上面用极细的朱笔,勾勒出一些曲折的线路和标注。他的目光落在东南沿海一片,那里墨迹洇染,又有多次描补的痕迹,显是时常被人摩挲观看。
影七悄无声息地进来,换上一支新烛。跳动的火光骤然明亮了些,将云青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大人,桑梓庄东侧埋丝线处附近,又发现了这个。”影七的声音压得很低,将一小块用绢帕托着的、半干的泥块放在案角。泥块里嵌着几粒极小的、颜色暗沉如铁锈的砂砾,不细看几乎与泥土无异。
云青用镊子轻轻夹起一粒,对着烛光看了看。“这不是京畿附近的土砂。”
“是。已让老匠人辨过,说像南边某些河道特有的‘铁腥砂’,多伴生在水流湍急、且矿脉临近河床之处。”影七顿了顿,“埋丝线的那片浅土,是后来覆盖上去的,下面的土层里,这种砂砾稍多。”
南边的砂,南边的丝线,水边特有的香蒲叶,还有阿洙身上那挥之不去的、与海盐潮气不同的“水”的印记……这些碎片,越来越指向一个明确的方位。云青放下镊子,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似乎想捻去那并不存在的砂砾触感。
“江南那头,有新的消息么?”
“有。那位前钦天监属官,告老还乡前三年,曾数次奉命查阅并整理过一批旧档,内容涉及……”影七的声音更沉了一分,“前朝末年至本朝初立期间,东南沿海数次特大潮汛、地动引发的海溢,以及……几起民间祭祀海神、河伯时发生的‘异人显迹’记录。其中一份磨损严重的副录,曾提及某次海溢后,幸存者中有人‘肤现异纹,三日方消’。”
异纹……云青眼神蓦地一凝。他想起阿洙肩颈处,那次她发烧昏沉时,自己替她换药,曾偶然瞥见衣领下极快隐去的一抹淡青痕迹,当时只以为是胎记或淤痕,未曾深想。
若那并非偶然……
“承恩公府那位庶子,与这属官接触后,可有何动作?”
“他秘密购置了一批药材,其中几味颇为罕见,多是祛湿拔毒、安定心神之用。此外,还通过海商,弄到了一些南洋的巫药典籍抄本,内容晦涩,咱们的人正在加紧破译其中关联。”
药材,典籍,异象记录……他们是在找什么?还是在验证什么?阿洙,又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仅仅是一个知晓某些秘密的遗孤,还是……她本身就是秘密的一部分?
云青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他推开舆图,站起身,走到窗边。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书房内沉积的烛火气和药味。他望向西边沉沉的夜幕,那是桑梓庄的方向。隔着重重屋宇、道道城墙,他仿佛能看见那高墙深院投下的、更浓重的阴影。
阿洙就在那片阴影里的某个角落。她怕冷,伤口未愈,又担着惊,受着怕。那日他话说得那样重,她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此刻想来,像烧红的针,扎在心上。他本意是想快刀斩乱麻,将她推远些,离这些污糟凶险远些。可如今看来,却是亲手将她推入了更莫测的境地。
悔意如细密的藤,悄无声息地缠上来。可他不能乱。一步错,满盘输。他必须比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更快,更准。
“加派人手,盯紧桑梓庄所有出入车辆、人员,尤其是运货出庄的。江南那边,不惜代价,尽快破译那些典籍,弄清他们到底在找什么‘药’,或者……什么人。”云青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冷硬,唯有负在身后、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出一丝并不平静的心绪。
“是。”影七应下,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大人,您该歇了。晏姑娘今日来请脉时还嘱咐,您的心脉耗损太过,忧思伤神,于伤势无益。”
云青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忧思?他如今哪里还有资格纯粹的忧思。那里面掺了太多东西——责任、算计、愧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沉重的牵挂。
书房门轻轻合上。云青独自立在窗前,良久未动。夜色将他挺拔却略显孤清的身影吞没大半。只有案头那一点烛火,还在固执地燃烧着,照着他半边沉静的侧脸,和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寒潭。
阿洙,你再等等。他在心里默念,这一次,声音里褪去了所有冰冷的算计,只剩下一种疲惫而坚定的承诺。等我厘清这团乱麻,等我……亲自去接你出来。
无论真相如何,无论前路有多少血仇恩怨,这一次,他不会再轻易放手。
风更急了些,竹影乱摇,沙沙声不绝,仿佛在为这京城寂静深夜下,汹涌的暗流与无声的誓言,做着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