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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的鱼与喧嚣的风（第1页）

秋日的阳光像一块融化了的、粘稠的琥珀，缓慢地流淌在云港三中的每一个角落，试图将那些奔跑的身影、喧闹的课间、以及少年心底滋生的秘密，都一并封存起来。然而，总有些东西，是光线无法穿透，也无法凝固的。

课间操的广播体操音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极具辨识度的、混合着马蹄声和电子节拍的前奏。瞬间，整个操场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炸开了锅。

“卧槽！《江南Style》！”周浩第一个怪叫起来，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模仿起那个标志性的骑马动作，动作夸张，表情扭曲，引得周围一片哄笑。他像一尾突然被丢进沸水里的鱼，激烈地扑腾着，试图用这种夸张的表演来掩盖内心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学校这是抽什么风？搞这个？”周晓婉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一丝好学生惯有的、对“不务正业”活动的不屑，但她的脚尖，却也不自觉地跟着那魔性的节奏轻轻点着地。她那永远井井有条的世界里，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音浪撬开了一道细缝。

林未雨站在人群里，有些茫然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狂欢。这首来自韩国、名叫《江南Style》的歌，像一场瘟疫，在短短几个月内席卷了整个中国。大街小巷，商场网吧，无处不回荡着“OppaGangnamStyle”的嘶吼和那重复到近乎催眠的旋律。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是觉得这种全民性的、无厘头的狂热，离她那个被月考排名、文理分科、还有某个少年沉默侧脸所占据的内心世界，有些遥远。“集体狂欢是孤独最华丽的面具，”她脑海里莫名闪过不知在哪本杂志上看到的话，此刻觉得无比贴切。

广播里传来体育老师有些尴尬又故作严肃的声音：“同学们，安静！为了丰富课间活动，从今天起，课间操后加跳《江南Style》！大家……跟着领操台的同学，动起来！”

领操台上，几个被临时拉壮丁的体育生笨拙地扭动着，动作僵硬，表情窘迫，更像是一群被推上舞台的提线木偶。台下的笑声更大了，夹杂着口哨和起哄。青春的荷尔蒙在这种集体性的、被允许的“犯傻”中，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宣泄口。这是一种奇妙的悖论，当所有人都一起做一件蠢事时，这件事本身似乎就获得了某种正当性，甚至带上了点悲壮的浪漫色彩。

“未雨！你看那边！”渊晨用力拉了拉林未雨的胳膊，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指甲几乎要掐进林未雨的手臂里。

林未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动让出一条通道。顾屿被周浩和几个男生半推半搡地、几乎是“绑架”到了领操台旁边。他今天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帽卫衣，深蓝色的校服裤子，在一群穿着臃肿校服外套的同学中，显得格外清爽利落。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拒人千里的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只是误入此间的局外人。然而，细心如林未雨，还是捕捉到了他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的那一层薄红，像雪地上骤然落下的梅花瓣，泄露了主人极力掩饰的窘迫。

“顾屿！来一个！”

“屿哥！上啊！别怂！”

“理科班的脸面就靠你了！”

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残忍和热情。周浩在一旁挤眉弄眼，用力把他往前推，像推销一件稀世珍宝。顾屿试图挣脱，但架不住人多势众，他那点挣扎在集体的意志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他抬起头，目光有些无奈地扫过喧闹的人群，然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的视线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毫无预兆地，撞上了林未雨带着些许担忧和好奇的目光。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林未雨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像是一只受惊的蝴蝶，慌乱地撞打着胸腔。她看到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然后，那窘迫迅速被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带着点痞气的决绝所取代。那是一种她从未在顾屿身上见过的神情，混杂着无奈、自嘲，还有一丝……被逼到墙角后反而生出的孤勇。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挣脱开周浩的手，几步跨上了领操台，取代了那个手足无措的体育生。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干脆，仿佛不是去跳一支滑稽的舞，而是奔赴某个命运的战场。

音乐正好进入到副歌部分，强劲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像是直接擂在心脏上。顾屿站在高高的领操台上，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模糊了他原本清晰的轮廓，让他看起来像某种不真切的、发光的存在。他微微侧头，调整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耳机，一个略带仪式感的动作，然后——

动了。

不是体育生那种笨拙的模仿，也不是周浩那种夸张的搞笑。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协调感和力量感，精准地卡在每一个节拍上。手臂的挥动，腿部的跳跃，腰胯的轻摆……明明是同一个滑稽的骑马动作，在他做来，却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随性和不羁。他甚至加入了一些自己即兴的、小小的变化，一个利落的转身，一个带着挑衅意味的挑眉，仿佛在说：“不就是跳吗？谁怕谁。”他像一株生长在悬崖边的植物，在强风中展现出一种扭曲却充满生命力的姿态。

“哇——”

整个操场沸腾了。压抑太久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宣泄口，而顾屿，成了这个出口最耀眼的标志。

女生们的尖叫几乎要刺破云港市上空稀薄的云层。平日里被试卷和分数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合理又安全的投射对象。她们看着台上那个身影，他不再是那个只存在于成绩单顶端、传说中数理化接近满分的天才，也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眼神里总带着一丝忧郁的谜样少年。他是一个活的、热的、会随着音乐舞动、会引得全场疯狂的、真实的、耀眼的同龄人。距离感在这一刻被奇妙地消弭了，偶像走下神坛，变得触手可及。

“我的天……顾屿他……”沈墨捂住了嘴，眼睛亮得惊人，脸颊飞起两团红晕，像晚霞染红了天边。她眼中的崇拜几乎要满溢出来，那种单纯而炽热的情感，毫不掩饰。

林未雨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着头，像一株渴望阳光的植物，目光牢牢地锁定在那个身影上。她看见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在下颌线汇聚成晶莹的一点，然后被他随意地抬手抹去，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她看见他白色的卫衣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像一只即将起飞的鸟的翅膀，带着一种挣脱束缚的渴望。她看见他偶尔扫过全场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其中的、带着点野性的光芒，像旷野里燃烧的篝火。

这种光芒，让她感到陌生，又莫名地心跳加速。她熟悉的那个顾屿，是安静的，是内敛的，是带着伤痕的。而眼前这个，在集体狂欢中意外绽放的顾屿，像是一个突然闯入的、崭新的陌生人，带着危险的吸引力。

“他好像……在发光。”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慌乱，又有些酸涩。她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顾屿。她所知道的，是那个会传纸条让她“加油”的顾屿，是那个在雨夜沉默不语的顾屿，是那个草稿本上写满“对不起”的顾屿。而眼前这个，在集体狂欢中意外绽放的顾屿，像是一个突然闯入的、崭新的陌生人。“我们总是爱上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并且固执地认为那就是他的全部。”此刻，她对自己的这种固执产生了深刻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