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异记》:“舜南巡,葬于苍梧,尧二女娥皇、女英泪下沾竹,文悉为之斑。一名湘妃竹。”这是伤悼之泪。《晋书》说,两晋羊祜镇守襄阳,德政昭如日月,死后百姓在岘山建庙立碑,岁时祭祀,见碑者无不流泪。这是感德之泪。
汉元帝与匈奴和亲,王昭君被赐为公主离开汉宫,远嫁塞外。这是怀念故土之泪。《史记》载,项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乃悲歌慷慨。这是英雄末路之泪。
《茂陵》前六句分别叙说汉武帝的生平盛事,一气敷陈,不着议论,末后二句掉笔收结。他这首《泪》写法一样,也采用了“六二”结构。
前面六句六种泪又都影射着李德裕,特别是岘首碑前,兵残楚帐,人去紫台,贬至荆南,湘江斑竹,洞庭风波,永巷长年失宠之泪,都体现在李德裕身上。
前六句分写六种泪,平列排比,不相连属,写法类似江淹《恨赋》《别赋》,后二句结出正意,以前六种泪为后一种泪作衬,则与恨、别二赋之构思有别。
这种铺排,真如獭祭鱼。宋人吴炯在《五总志》中说:“唐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史,鳞次堆集左右,时谓为獭祭鱼。”后来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进一步发挥说:“商隐工诗,为文瑰迈奇古,辞隐事难。及从楚学,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每属缀,多检阅书册,左右鳞次,号‘獭祭鱼’。”
大意是说李商隐每次写作,都把查阅这些典故的各种书册摊开,就像獭捕捉到鱼铺放岸边,如同祭祀陈列供品一样,因此称他“獭祭鱼”。獭祭,就像水獭摆很多很多的小鱼,互不相干,一个典故一个典故,一个故事一个故事。獭捕鱼陈列水边,如同陈列供品祭祀,比喻罗列典故,堆砌成文。
《礼记》说:“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吕氏春秋》也说:“鱼上冰,獭祭鱼。”高诱注曰:“獭,水禽也。取鲤鱼置水边,四面陈之,世谓之祭。”
吾丘衍《闲居录》说:“世儒有言,谓李商隐作诗为‘獭祭鱼’,以其多检书册也。然商隐用事善于点化,皆无牵强矫揉处,当是博览所致,非浅学所可议也。”
袁枚也说:“自《三百篇》至今,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唯李义山诗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驱使,不专砌填也。”
姜炳璋说:“以前六句作陪,以末二抉转,局法与《茂陵》一例。”(《选玉溪生诗补说》)
俞陛云说:“诗题只一‘泪’字,而实为送别而作。其本意于末句见之,前六句列举古人挥泪之由,句各一事,不相连续,而结句以‘未抵’二字结束全篇,七律中创格也……玉溪所送者何人?乃悲深若是耶!”(《诗境浅说》)
冯浩说:“此必李卫国叠贬时作也。”这是正见。
“六二”格,有最后这一转,以上的各种泪,就不再是堆砌,而是衬托,加强抒情的力量。
李商隐在《太尉卫公会昌一品集序》用了八个典故,排比,也是“獭祭鱼”:“许靖廊庙之器,黄宪师表之姿,何晏神仙,叔夜龙凤,宋玉闲丽,王衍白皙,马援之眉宇,卢植之音声,此其妙水镜而为言,托丹青而为裕。至于好礼不倦,用和为贵,敬一人而取悦,谦三位而无咎,意以默识,确乎寡辞。”
李商隐赞美李德裕的品貌,如《三国志》里的许靖,是朝廷上的人才;如《后汉书》里的黄宪,为人师表;如《初学记》里的何宴,形貌绝美仙人之类;如《嵇康别传》里的嵇康,龙章凤质,天质自然;如《登徒子好色赋》里的宋玉,体貌闲丽;如《世说新语》里的王衍,容貌整丽;如《后汉书》里的马援,须眉如画;如《卢植传》里的卢植,音声如钟。如《三国志·蜀书·李严传》所说:“夫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镜至明而丑者亡怒,水镜之能穷物而无怨者,以其无私也。”如《汉书·苏武传》所说:“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苏武)?”
灞桥在长安东灞水上,时人常以此为饯行之地。李德裕遭贬,一般达官贵人不敢送行。前去送行的人,多是像李商隐这样的着青袍的小官吏。他对李德裕非常敬重,对这种匆匆即逝的政治机缘追念惋惜,饱含着政治期待落空的无限感慨。
李商隐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又慨叹无人引进。河津西北有龙津,即龙门,又名禹门口。《三秦记》:“河津,一名龙门,水险不通,龟鱼之属莫能上。江海大鱼薄集门下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李商隐由萋萋春草而联想到自己的九品青袍,正如《古诗》所说“青袍似春草”,写下了《春日寄怀》:
世间荣落重逡巡,他独丘园坐四春。
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
青袍似草年年定,白发如丝日日新。
欲逐风波千万里,未知何路到龙津。
或可译为:
世间盛衰瞬息万变人事浮沉,
我在家中孤独静坐四个新春。
已经看惯年年岁岁春花秋月,
门前冷落举目四望没有知音。
九品绿色官服就像青草不变,
头上白发日益增多触目惊心。
一心想去追逐千里万里风波,
不知何路才能跃上庙堂龙门!
唐朝中原文化融合了匈奴、鲜卑、氐、羌等多种民族风俗、血液及文化基因的,在服饰上也是融合了多民族文化特色的。唐朝以前,北齐臣子服朱紫玄黄,各任所好,天子则是绯袍。隋朝天子和臣子都穿黄袍,基本一样。到了唐朝,黄色服饰成为皇帝专属,充分体现了皇帝独尊的政治意识。朝廷直接用黄色把君臣界限清清楚楚地划开。
李商隐感慨自己一介青袍寒士、九品下阶,来送玉珂贵客出京。相比对武宗的感慨托讽,他对李德裕的感慨更深。他对宣宗的失望愈深,就愈加把希望寄托在他最服膺的首屈一指的能臣李德裕身上。这种送别之泪,真是比以上六种泪更加刺心刺骨。
至于李党下台,正是失败的英雄,所以李商隐一叹再叹,我们且以兵残楚帐夜闻歌为例,稍作分析,项羽《垓下歌》解读,失败的英雄!李商隐自己又何尝不是!
项羽小的时候立志学“万人敌”,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见到秦始皇东巡车帐时曾霸气地说:“彼可取而代也!”据《史记》记载,项羽从江东起兵,率八千子弟兵,所向无敌,一路破田荣,救彭城,救荥阳,夺成皋,入秦都咸阳后,自立为西楚霸王。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
后项羽与刘邦争天下,在垓下(今安徽灵璧)被围,兵尽援绝,又闻四面楚歌,触发思乡之情,于是反复吟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垓下歌》)“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虞姬拔剑自刎,项羽率兵突围,来到乌江边上。此时只剩二十八骑相随。乌江亭长告诉项羽:“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羽笑着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