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是何等内里心高气傲之人,可就连他也坦言,与这位玉宸道人相处数日,竟实在“挑不出半分错处”。非但行事稳妥周全,于道法修为、天文地理乃至人情机变处,皆显露深不可测的底蕴,以至于杨戬私下对李玥寰叹道:“以往虽未曾言明,同门之中皆视我为三代翘楚。如今方知,山外之山何其巍峨。”
这玉宸道人,竟似样样皆隐隐胜他一筹。难得的是,杨戬并无丝毫嫉妒不甘之色,眉宇间反是一片澄明坦荡的感慨,唯有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八字,有了更深切的体悟。
这般情景,倒让李玥寰心中那点探究之意,如静水投石,漾开的涟漪一圈圈扩大起来。能令杨戬如此心服的人物,究竟是何来历?
然而,这份好奇终究被更紧迫的现实压了下去。
伤兵营中事务繁杂,人命关天,不容分心。更令她隐忧的是马氏——
那位大祭司虽从未明言,但李玥寰能清晰感觉到,她周身那股不稳定的、仿佛源自存在本源的“异常”波动,正日渐加重。
像一盏灯油将尽时的剧烈摇曳,光芒忽明忽灭,令人不安。
内忧外患交织,李玥寰实在抽不出多余的心力与时间去探究那位神秘道人的底细。她只能凭借观察与直觉,先行确认一事:至少,这位玉宸道人与申公豹那疯狂蔓延的阴影网络,并无关联。
至于其他,只得暂且搁置,留待那或许永不会来的“日后”再去厘清。
伤兵营中,除了往来士卒与医官,渐也多了些在战乱中颠沛流离、无处依傍的女子身影。她们或求一处容身,谋份活计,或愿照料伤者,或转去后方参与缝纫炊煮,总算是烽火里一线微薄的生计。
前些日子,营里又来了一位自称略通医术的年轻女子,自称名叫元曦。这年头,女子行医本就罕见,而她手下确有真章——清创、敷药、辨症,手法稳当熟稔,寻常伤患处理得妥帖周到,竟不比营中老经验的医官逊色。
这医女元曦生得明眸皓齿,顾盼间神采流动,一身半旧布裙也掩不住鲜活灵动的姿态。她笑时如春水破冰,说话语速轻快,哪怕在满是痛楚呻吟的营帐间穿梭,也仿佛自带一缕暖风,驱散几分沉郁。
李玥寰性子素来偏冷,沉静少言,行事如深潭之水,稳而无声。元曦一来,却似投石入水,漾开层层涟漪。她不仅医术可靠,更善与伤者温言交谈,偶尔说几句家常趣话,或轻哼几句不知名的小调,竟让紧绷痛苦的眉眼稍得舒展。连终日忙碌的医护杂役,也因她不时几句俏皮叮嘱或真心关切,脸上多了些许笑意。
一静一动,一沉稳一鲜活。元曦的到来,确为这血气与药味交织的伤兵营,添了一抹难得明亮的颜色。
那日,营中恰好新到一批药材与布匹。元曦正挽着李玥寰的手臂,一路朝堆放物资的营帐走去。她嘴里也没闲着,声音清亮,话语如同檐下雀儿般接连不断:
“我说小玥,你总这般事必躬亲可不成。瞧你眼底的倦色,昨夜又没好好歇息吧?清点、分派这些杂事,交给下头稳当的人便是。你若累倒了,这满营的伤患、这上下的安排,可指望谁去主持?”她蹙着眉,语气是真诚的关切,手却轻轻晃了晃李玥寰的胳膊:“身子可是自己的,你得疼惜些。”
李玥寰任她挽着,脸上仍是惯常的沉静,只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未及回应,两人已掀帘走入临时充作库房的营帐。
帐内光线稍暗,空气中弥漫着新麻布与干草药混合的气味。几口木箱堆在当中,而此番押送物资前来交接的,并非往日熟悉的军需官,竟是那位红衣鲜艳的玉宸道人。
他正俯身查看箱笼上的标记,闻声抬头。
元曦挽着李玥寰踏入的步子,与他抬眸的目光,恰恰撞个正着。
刹那间,帐内流动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玉宸道人惯常含笑飞扬的眉眼顿住,一丝愕然清晰掠过。而对面的元曦则是惊呼一声,挽着李玥寰的手下意识地微微收紧。
四目相对,两人竟同时怔在原地。
玉宸道人目光在元曦脸上停留片刻,眉梢微扬,开口时,那惯常带笑的嗓音里透出几分清晰的讶异与了然:“无……元曦?你怎会在此处?”
只见方才还笑语嫣然的医女,此刻见了玉宸道人,竟似偷溜出学堂的顽童被先生逮个正着,肩头几不可察地一缩,灵动的眼眸忽闪几下,下意识便往李玥寰身侧略靠了靠,脸上闪过一丝赧然与心虚。
玉宸道人见状,摇头轻叹一声,转而向帐内略显愕然的李玥寰及旁侧军吏温言解释:“让诸位见笑了。这丫头乃在下同门。她性子素来跳脱贪玩,此番想必是见我不告而离山,便也偷偷尾随了下来。”言罢,目光略带无奈地落回元曦身上。
他几步上前,伸手轻轻拎住元曦的后衣领,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随我来。”说罢,便将她带至帐外一侧僻静处。
李玥寰隔着帐帘缝隙,远远瞧见那平日里明媚飒爽的医女,此刻正扯着玉宸道人那宽大的绛绡衣袖,轻轻摇晃,仰着脸小声说着什么。时而蹙眉扁嘴,状似委屈;时而又眉眼弯弯,绽出讨好的甜笑,神态娇憨,竟与平日照料伤员时的爽利模样判若两人。
隐约有压低的交谈声随风飘来几句。玉宸道人似在低声训诫,元曦则偶尔小声争辩,更多是软语央求。末了,只见玉宸道人抬手揉了揉眉心,似有无奈,终是点了点头。
二人回到帐中,玉宸道人向李玥寰拱手道:“妮子顽劣,擅自离山,给营中添麻烦了。只是她于医术一道确有所长,如今既已在此,若李姑娘不弃,便容她留下帮忙,略尽绵力。”
他看了一眼身旁悄悄松口气、眉眼重新亮起来的元曦,语气转肃:“只是需谨记,此地非玩耍之所,伤者皆在痛楚之中,万不可再任性胡闹,凡事须听从李姑娘安排。”
元曦立刻点头如捣蒜,连声应道:“放心放心!我一定听话,好好帮忙,绝不敢添乱!”
那模样,乖巧得与方才揪袖撒娇时判若两人。
玉宸道人微微颔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他终究不忍严拒——这孩子虽顽皮,但那份愿以医术减轻他人苦楚的心意,总归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