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公安巡逻警的意外出现和迅速配合,“大发鱼行”内外剑拔弩张的局面很快得到了有效控制。在战士们的严密看守下,店里的客商们被逐一登记、简单甄别后放行,那些不明真相、只是来买鱼的普通商贩如蒙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而鱼行里的伙计,连同几个“三爷”亲信的打手,则被悉数看押在后院,等待进一步审讯。直到这时,嘈杂稍歇,姚胖子才得空将孙卿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那个‘老河北’……怎么样了?”孙卿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我派了三名战士跟了上去,但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她看了看店门外依旧被封锁的街面,“按时间算,应该差不多了。”姚胖子点了点头,脸色凝重。他知道“老河北”这样的老牌特务,反侦察能力极强,跟踪难度很大。正说话间,鱼行外面的马路上传来汽车引擎的低吼和刹车声。众人朝门外望去,只见两辆涂着深色油漆、车身印着“公安”字样的箱式警车,一前一后,稳稳地停在了“大发鱼行”门前。头车的副驾驶门打开,陆国忠利落地跳了下来。他换下军装,穿着一身普通的深灰色中山装,看起来就像个干练的基层干部。他扫了一眼被战士们封锁的街面和鱼行大门,脸上没什么表情,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封锁门口的战士立刻让开通道并敬礼。陆国忠微微点头,径直走进了仍弥漫着淡淡硝烟和鱼腥味的店堂。“侬怎么亲自跑过来了?”姚胖子见到他,有些意外地迎上前,压低声音,“这种抓地头蛇、清点赃物的收尾小事,交给我们就行了嘛。领导就不要事事亲临前线了。”陆国忠闻言,呵呵一笑,抬手拍了拍姚胖子结实的肩膀,又指了指门外那两辆崭新的警车:“我可不是来抢你功劳的。我是来给你们‘送温暖’的。”他语气带着点调侃,眼神却认真,“看见没?那两辆车,还有配套的一些装备,是我今天一大早,亲自跑到市公安局后勤处,软磨硬泡加‘打报告’,才特批紧急调拨给我们处的。我要是不亲自去盯着,按正常流程排队,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批下来呢。”姚胖子看向外面的警车,心中大喜,忍不住咧了咧嘴。总算有像样的交通工具了!今天那辆“借”来的救护车,还是他动用了谭七的关系才借到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破案抓特务,没有可靠迅捷的交通工具,就像瘸子追贼,别提多憋屈了!陆国忠目光扫过店堂里狼藉又肃杀的场景,看到角落里被严密看押、面如死灰的“三爷”及其手下,还有柜台后那具已被简单遮盖的账房尸体,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转为工作时的严肃:“怎么样?人都控制住了?有没有伤亡?”“控制住了,连带窝点一起端了。”姚胖子快速汇报,“就是……‘老河北’突然出现了,孙卿派了人跟着,现在还没信儿。”姚胖子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一名穿着码头工人短褂、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年轻战士,在另一名战士的带领下,快步跑了进来!那名战士一眼看到姚胖子,立刻立正,努力平复着喘息,抬手敬礼,声音因为急跑和焦急而有些变调:“报告……姚副处长!我们……我们跟丢了!”“什么?!”姚胖子心猛地一沉,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无踪,“在哪里跟丢的?详细说!”战士喘着粗气,努力回忆着:“那个‘老河北’离开鱼行后,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张望,径直就朝北边走。我们三个按照孙组长的手势,交替跟踪,距离拉得比较远。他一直沿着大路走,脚步很快,但还算正常。可进了……进了……”他皱着眉头,使劲想着路名,“对!进了制造局路那片区域后,那边岔路多,小工厂、棚户区混杂,人也比码头这边杂。他拐进一条堆满杂物的巷子,我们跟进去后……人就不见了!前后不到一分钟!我们把附近几条可能的岔路都快速搜了一遍,完全没有踪影!”“制造局路……”姚胖子咀嚼着这个地名,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胖脸上肌肉跳动,“我靠!这家伙,绝对是发现被盯上了!起了疑心,故意把尾巴引到那种地形复杂的地方甩掉!”他重重一拳捶在旁边的柜台上,震得上面的算盘哗啦一响。“打草惊蛇了!这老狐狸……比我们想的还要滑溜!抓他,看来没那么简单了。”陆国忠闻言,低头思索了一下,“他就算暂时逃脱,肯定也还在市区范围内。我们有了他的画像。只要加紧全城搜捕和布控,他跑不掉!”姚胖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陆国忠说得对,但让这样一个关键人物在眼皮子底下溜走,终究是心有不甘。他看了一眼被押在角落、面如死灰的“三爷”,又看了看门外正在赶来的、属于反特处自己的车辆,眼中重新燃起狠厉的光芒。,!“没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把他的画像发遍全市各个关卡、派出所、居委会!我就不信,他一个外来的特务,能在这上海滩钻到地底下去!”姚胖子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就在同一时间,民福里这条百年的老弄堂里,也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激烈吵闹声打破了清晨空袭后的惊魂甫定。居民们纷纷从自家门后探出头,或干脆走出门,朝着吵闹声最响的方向——小桃红家张望,脸上带着好奇、担忧,还有几分对刚刚过去空袭的余悸未消。小桃红家那扇单薄的木门前,先前那个房产掮客薛宝奎,正带着四五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打手模样的汉子,气势汹汹地堵在那里。薛宝奎这次一改上次还算克制的态度,像只被激怒的公鸭,脸红脖子粗,用拳头“砰砰”地用力砸着门板,声音尖利刺耳:“小桃红!开门!侬只死女人,以为躲着就没事了?!事情就这么容易了结?做梦!还钱——!今天不把我的定金连本带利吐出来,老子拆了你这破门!”他身边那几个汉子也跟着鼓噪起来,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粗壮的胳膊抱在胸前,一副今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屋里的动静小桃红听得一清二楚,吓得她六神无主,浑身发抖。她原本盘算着,上海既然已经宣布全境解放,局势应该更安稳些,打算等空袭警报解除、街面平静了,就赶紧回一趟宝山娘家,把那五十块银洋的“定金”拿回来,彻底了结这桩祸事。谁承想,空袭的惊魂还没过去,这个瘟神薛宝奎竟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样,在这时候带着人打上门来!看这架势,今天是绝不会善罢甘休了。而在弄堂另一头的陆家后院里,玉凤正一边就着大木盆搓洗着衣物,一边和心有余悸的杨家姆妈低声聊着天。盆里的肥皂沫泛着光,空气中飘散着皂角和潮湿衣衫的气味。“玉凤啊,你说奇怪伐?”杨家姆妈凑近了些,脸上带着神秘和后怕交织的神情,压低了嗓门,“就在昨天晚上,天都黑透了,我都准备关门困觉了,来了两个人,敲门。”玉凤停下手里的搓衣板,抬起头,用胳膊擦了擦额角的汗,疑惑地问:“啥人啊?非要等天黑才上门?”“一男一女,穿着干部装,样子蛮正派的。”杨家姆妈回忆着,声音更低了,“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害怕得不得了!心想着,不会是因为我们家立秋在国民党军队里做事,现在解放了,要来抓我这个老太婆吧?”玉凤的心也提了起来,眉头微蹙。这个时候,干部晚上上门,确实容易让人多想。“没想到啊!”杨家姆妈话锋一转,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甚至带着点恍惚,“他们客客气气的,也没问立秋的事,就问问我身体怎么样,随后就给了我一个牛皮纸信封,厚厚的。我打开一看——侬想都想不到!里面……里面居然是一百块人民币!崭新的!”“一百块?!”玉凤也吃了一惊。这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他们说是人民政府发的,叫什么……生活困难补助。”杨家姆妈至今仍觉得像在做梦,“因为我年纪大了,又没有经济来源,儿子……儿子又不在身边。让我安心过日子,人民政府不会不管的。”玉凤听着,心里顿时明了。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生活困难补助”,这分明是有关部门,在以这种隐蔽而妥善的方式,照顾潜伏在敌营的功臣杨立秋的老母亲!既解决了老人的实际困难,又丝毫不暴露杨立秋的真实身份,保护了他的安全。只是……她看着杨家姆妈那混合着感激、困惑,以及眼底深处对儿子“误入歧途”的深深忧虑,心中五味杂陈。老太太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那“没良心”的儿子,真的是街上宣传画里那种“反动派”呢。玉凤正低头思忖着杨家姆妈那笔“补助金”背后的深意,以及如何宽慰这位对儿子真实身份一无所知、终日忧心忡忡的老人,却听见前堂传来拐杖点地的“笃笃”声。陆伯轩拄着拐杖,面色依旧带着空袭后的凝重,缓步踱到通往后院的门边,朝正在洗衣的玉凤问道:“玉凤,晓棠在学校里头……不会有什么事吧?刚才那飞机……”老人的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忧。晓棠是住在学校的,空袭发生时学校里还不知是什么情况。玉凤连忙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脸上挤出宽慰的笑容:“阿爸,你放心好了。晓棠机灵得很,听见动静肯定知道找地方躲。再说了,听那声音和后来爆炸的动静,飞机是往杨浦、虹口那边去的,晓棠的学校在西南面,隔着老远呢,不会有事的。”陆伯轩听了,紧绷的脸色这才稍缓,点了点头,“唔”了一声,又拄着拐杖,慢慢转身朝店堂前头走去,想来是去门口张望,或者看看报纸上关于“全境解放”和空袭的报道。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玉凤刚重新蹲下,手还没伸进盆里,就听见后门外弄堂里传来几声急促的、压低了嗓音的叫唤:“玉凤!玉凤在家伐?”“玉凤,侬快出来看看呀!出事了!”“上次那个黑心掮客又来了!带了四五个人,凶神恶煞的,正在砸小桃红家的门呢!”“吵死人了!砸得砰砰响,还骂得难听死了!”听声音,是隔壁几个相熟的阿嫂,语气里充满了焦急和不安。玉凤心里“咯噔”一下。薛宝奎!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带着人来闹事!而且听这架势,比上次更凶!她立刻站起身,也顾不得满手的肥皂水,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把,朝屋里喊了一声:“阿爸,我出去一下,隔壁有点事!杨家姆妈麻烦侬看好念乔。”也不等陆伯轩回应,便快步拉开后门,闪身进了弄堂。小桃红家门前已聚拢了不少街坊邻居,探头探脑,议论纷纷,脸上交织着同情、愤慨与对刚刚过去空袭的余悸。见玉凤和几位相熟的阿嫂快步走来,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你怎么又来了?”玉凤站定,目光直视着薛宝奎,脸上没有惧色,只有一股凛然的正气。薛宝奎斜睨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女人,嘴上不客气:“我怎么不能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收了我的定金大洋,总要还出来吧?宝山的路今天早上已经通了,你别多管闲事管出瘾来了!”玉凤不再理会他,转头朝向紧闭的木门,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唤道:“小桃红,别怕,是我,玉凤。你把门开一下。”屋里的小桃红正吓得六神无主,听到是玉凤的声音,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一半。她颤着手,抽开门栓,将门拉开一条缝。岂料,门刚开一隙,薛宝奎瞅准机会,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用力将门完全推开!木门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还钱!今天不还钱,没完!”薛宝奎扯着公鸭嗓厉声叫嚷,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也跟着鼓噪起来,声势吓人。小桃红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吓得连连后退,脸色惨白。玉凤却一步不退,反而上前一步,稳稳地挡在了小桃红身前,将她护在身后。“薛先生,你也知道,今天早上广播里才宣布上海全境解放,空袭警报才解除多久?路是通了,可总得给人时间赶路吧?”玉凤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理直气壮,“小桃红,”她侧头对身后惊魂未定的女子说,“你别慌。既然决定了,今天就赶紧收拾一下,回宝山娘家拿钱。”她又转向薛宝奎,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坚持:“你们明天再来,不行吗?总得给人家一个来回的时间。这样逼上门,吓唬一个孤身女子,算怎么回事?”围观的邻居们早就对薛宝奎这伙人的嚣张气焰看不惯,此刻见玉凤站出来说话,纷纷附和:“就是!玉凤说得对!不能这样逼人的!”“解放了,还搞旧社会欺行霸市那一套啊?”“路是刚通,总要让人家来得及走个来回嘛!”身穿素色旗袍、身形单薄的小桃红躲在玉凤身后,如同受惊的小鸟,这时才弱弱地开口,声音带着委屈的颤音:“我……我本来就是打算等街上安静些,中午就动身回去的……没想到他们……他们这么逼人……”薛宝奎见众怒难犯,玉凤又说得在理,自己这边确实显得咄咄逼人、不近情理。他眼珠子转了转,知道今天硬来占不到便宜,还可能惹上麻烦。他悻悻地挥了挥手,故作大度却又带着威胁:“好!我就再信她一次!你赶紧回去拿钱!明天——”他拉长了声音,瞪了小桃红一眼,“明天要是还拿不到钱,哼哼,这房子……可就不好说了!”说完,他调转身子,朝地上啐了一口,带着那几个打手,大摇大摆、故作声势地穿过人群,朝弄堂外走去。人群低声咒骂着,渐渐散开。玉凤这才松了口气,转身拉住小桃红冰凉的手,低声急切地催促:“侬快点收拾一下,赶紧回去拿钱!这事情拖不得,总要尽快了结掉,不然你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安生?”“欸……晓得了,玉凤妹妹,谢谢你……”小桃红像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有人做主的小媳妇,眼圈微红,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这就去!”她慌忙转身回屋,不一会儿,拎着一个简单的小布包,头发匆匆拢了拢,便急匆匆地出了门,朝着弄堂口快步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玉凤站在原处,望着小桃红远去的背影,眉头却不由自主地又蹙了起来。心里那股隐隐的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浓了。这薛宝奎……为何如此急不可耐?道路刚通,他就仿佛算准了时间似的上门逼债,一副吃定了小桃红来不及反应的样子。这背后……真的只是为了那笔钱吗?她站在渐渐恢复平静的弄堂里,左思右想,却理不出个头绪。或许是自己多心了?或许薛宝奎就是个贪财又霸道的地痞,逮着机会就想狠狠咬一口?最终,她摇了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跟周围还没散尽的邻居们打了声招呼,道了谢,便转身朝自家走去,后院的洗衣盆里,衣服还泡着呢。:()市井长河:民福里百年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