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陆国忠一行押解着俘虏、带着初步缴获回到反特处那座小洋楼驻地时,日头已近中天,正是晌午时分。姚胖子抬腕看了看他那块老旧的罗马表,朝正在院子里活动筋骨的孙卿和战士们招呼一声:“赶紧的!食堂开饭了!抓紧时间填饱肚子,吃好了我们还得再走一趟!”他现在有了处里配发的新车,心情大好,连轴转的疲劳仿佛也被冲淡了不少,满脑子就琢磨着怎么把那个滑不留手的“老河北”揪出来。食堂里热气腾腾,骆青玉竟然挽着袖子,亲自在给大家打饭菜。她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声音清亮:“同志们辛苦了!我特地让食堂师傅多煮了一锅茶叶蛋,大家多吃点,补充体力!”姚胖子一眼就瞧见了那口冒着热气、酱色汤汁里泡着满满茶叶蛋的大铝锅,二话没说,转身就找来一个小号的军用饭锅,拿起长柄勺就开始往里面装蛋,动作又快又准。孙卿端着饭碗走过来,好奇地问:“姚副处,你装这么多茶叶蛋做啥?路上当干粮?”“还有两个兄弟没回来呢!”姚胖子头也不抬,一边装一边说,“我估摸着,他们肯定还在那片区域附近摸排线索,找那老小子的踪迹。这都晌午了,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找人。”骆青玉在一旁听见了,立刻转身,又从蒸笼里拿了十个还冒着热气的青菜包子,用油纸包好,塞到姚胖子手里:“这个也带上!正是长身体、出力气的年纪,饿不起。让他们轮换着吃,注意安全。”姚胖子接过包子,嘿嘿一笑,圆脸上露出几分赖皮相:“我说书记,你也太偏心了。光想着年轻小伙的,也给我装点呗?我在路上也能垫垫。怎么说……我也是个‘小伙子’嘛!”“胖小伙!”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食堂门口传来,刚走进来的陆国忠接话道,他手里也拿着个咬了一口的包子,“给你们十分钟时间,吃完赶紧出发!制造局路那边情况复杂,早一点摸清,就多一分抓住‘老河北’的希望!”姚胖子闻言,立刻抓起一个菜包子,整个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老高,含糊不清地嘟囔:“领导又来赶牛马了……催命似的……”话虽这么说,吞咽和扒饭的速度却一点没慢。周围正在吃饭的战士们听着领导们互相打趣,都憋着笑,一个个也加快了往嘴里塞饭塞包子的速度,食堂里一时间只剩下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响,透着一股临战前的紧迫和活力。楼外院子里,阳光正好。司机小李正拿着块湿抹布,仔细擦拭着那辆刚分配来的吉普车,见陆国忠手里拎着一袋包子走出洋房,忙迎上前:“处长,我们去哪里?”陆国忠将手里那袋还温热的包子直接塞进小李手中:“赶紧吃,边吃边准备。我们先去制造局路附近看看,带好武器。”“好勒!”小李也不客气,更顾不上手干不干净,拿起一个包子就狼吞虎咽起来,另一只手已经利落地检查了车况和油表。没有两分钟,吉普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缓缓驶出小洋楼前的院子,灵巧地转入外面的大马路。随着小李一脚油门踩下,发动机的轰鸣骤然加大,吉普车犹如脱缰的野马,朝着东北方向的制造局路区域,疾驰而去,在午后的街道上卷起一阵轻烟。路上,吉普车在午后略显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轮胎碾过路面发出持续的沙沙声。车窗摇下了一半,带着城市烟火气的暖风灌进来,吹动着陆国忠额前的头发。坐在驾驶座上的小李双手稳稳把着方向盘,眼睛注视着前方,嘴里却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处长,这‘制造局路’……名字起得怪有意思的。制造局?是造什么的局啊?听着像个衙门。”陆国忠的目光从窗外不断向后掠过的、混杂着旧式里弄和零星新建筒子楼的街景收回,落在小李年轻而充满求知欲的侧脸上。他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些久远的事。“那是前清时候的老黄历了。”陆国忠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讲述历史的平缓,“光绪年间,洋务运动那会儿”他顿了顿,见小李茫然地摇摇头,便接着道,“李鸿章在黄浦江边上,办了咱们中国最早、规模最大的近代军工企业,叫‘江南机器制造总局’。造枪炮,造机器,也试着造轮船。这条路,就是当年专门修建,通往那个制造总局的主干道。之前好像叫高昌路,也就是几年前改成了制造局路。”“哦……原来是这样!”小李恍然大悟,眼睛亮了亮,但随即又冒出新的疑问,“那……李鸿章他又是谁?”陆国忠无奈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小李的肩膀,打断了他可能接踵而来的、关于晚清历史人物的一连串问题:“你呀,现在先好好开车,注意路况。这些历史知识,等有空了,自己找些书看看,多学习,多认字,提升一下文化水平。”小李的脸微微一红,立刻挺直腰板,目视前方,声音洪亮地答道:“是!处长!保证完成任务!我一定找时间学习!”语气认真得像接受战斗命令。,!陆国忠点了点头,不再多说,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处长”小李放缓了车速,目光扫过前方路口一块斑驳的路牌,提醒道,“前面路口右转,就是制造局路了。我们……怎么走?”陆国忠闻言,身体微微前倾,坐直了些。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那是骆青玉根据陆伯轩原画加急洗印出来的“老河北”头像照片,虽然有些粗糙,但面部特征清晰可辨。他借着车窗透进来的光线,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仿佛要将那张脸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子里。“先去制造局路,慢慢绕圈子。”陆国忠收起照片,沉声吩咐,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不着急进小路,先在外围主干道转几圈,看看大体环境、人流和可能的岔路出口。”他这次出来,没有跟姚胖子打招呼。他了解姚胖子的风格,肯定是将手下战士像撒网一样撒下去,分片排摸,声势不会小。而他自己,只带着司机小李,就像两个偶然路过的寻常人,开着不起眼的吉普车(虽然挂着军牌,但在这种市井之地未必显眼),悄悄地观察、查找。这样目标更小,不容易惊动可能潜伏在暗处的“老河北”,也不易引起当地居民过度的注意和恐慌。吉普车右转,驶入了制造局路。窗外的街景顿时为之一变。马路不算窄,但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低矮、杂乱、招牌林立的市井小店:卖五金杂货的、修自行车补轮胎的、裁缝铺、烟纸店、生意清淡的小茶馆、飘着葱油和猪油混合香气的点心摊……店面大多陈旧,门脸被油烟熏得发黑。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自行车铃铛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喧嚣而充满生命力的市声。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店铺后面——那里并非整齐的里弄,而是成片蔓延开来的、低矮密集的棚户区。用碎砖、木板、油毛毡甚至废弃的铁皮搭起来的简易房屋,鳞次栉比,毫无章法地挤在一起,屋顶上晾晒着各式衣物,如同打满了补丁的破毯子。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巷弄如同迷宫,在阳光下投下错综复杂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煤球炉的烟味、公共厕所的隐约气味,以及潮湿衣物和廉价肥皂混合的味道。陆国忠知道,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是附近江南船厂(前身或许就与那“制造总局”有些渊源)的工人及其家属,还有大量从苏北、安徽等地逃荒或谋生而来的贫苦百姓。人口高度密集,成分复杂,流动性也大。车子以步行的速度缓缓前行。陆国忠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路边每一个店铺的橱窗、每一个巷口进出的人影、每一张在眼前晃过的面孔。然而,随着车轮缓缓碾过这条充满烟火气却也杂乱无章的长街,一种强烈的、近乎窒息的“密集感”和“淹没感”扑面而来。这地方……走进一个人,不就等同于一只蚂蚁跳进了黄浦江?陆国忠眉头不自觉地深深锁紧。在这片由简陋建筑、狭窄巷弄和熙攘人流构成的、巨大而复杂的“蜂窝”里,要找一个刻意隐藏、且很可能熟悉此地环境的老牌特务,谈何容易?姚胖子撒网式的排查,或许能起到震慑和挤压作用,但想精准定位,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照片,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冷静。不能急,不能乱,大海捞针,也得有捞法。他示意小李将车靠边,停在一个人流相对稀疏些的岔路口。他需要更仔细地观察,也需要思考,如何在这片看似无从下手的“蚂蚁窝”里,找到那只特定“蚂蚁”可能留下的、细微的痕迹。“小李,你开车在后面慢慢跟着,保持距离,别太近。”陆国忠推开车门,一只脚踏在了满是灰尘和人潮余温的路面上。小李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焦虑。处长要一个人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步行探查?他趁陆国忠关门的间隙,赶紧探过脑袋,压低声音急切地说:“处长,要不……要不我也下车,远远跟着您?这样万一……也好有个照应。”“没必要。”陆国忠的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人是不是真在这一片,还两说呢。你开着车,机动性强,万一需要接应或者传递消息,更方便。跟好了,别跟丢,也注意观察四周。”说完,他轻轻关上车门,将小李担忧的目光隔在车内。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中山装,然后便迈开步子,沿着制造局路嘈杂的街边,不紧不慢地溜达起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两旁的店铺和过往行人,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声浪。“先生!新鲜水果买伐?刚刚上市的余姚杨梅,甜得很,尝一颗不要钱!”“要买块五花肉回去伐?今朝肉好,肥瘦相间!”“阿拉店里刚到最新的小人书,《三毛流浪记》全册!先生帮家里小孩带两本回去?”,!一路上,几乎经过每家敞着门的店铺,都会有热情的店主或伙计探出身来招揽生意。陆国忠只是微微笑着,摆摆手,脚下不停,像一个纯粹路过、并无明确购买目标的行人。“先生,剪个头发吧?天热了,清爽一下!”一个声音带着浓重苏北口音、穿着洗得发白蓝大褂的老师傅,站在一家门脸窄小、招牌上“扬州理发”字迹已斑驳的店门前,朝着陆国忠招呼道,手里还拿着一把亮闪闪的推子,“我店里很干净的,正宗扬州老师傅手艺!价钱公道!”陆国忠闻声,停下了脚步。他侧头看了看这家理发店,门面确实老旧,但玻璃擦得还算干净,能看见里面三张老式的铁制理发椅和墙上斑驳的镜子。他沉吟了一下,又抬眼扫了扫前方依旧望不到头、人流熙攘的街道。或许……这种人来人往的老理发店,正是收集街谈巷议、观察陌生面孔的好地方。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个略显疲惫、像是走了远路需要歇脚的笑容,转身,撩开门口那块半旧不新的蓝布门帘,走了进去。店里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些,弥漫着肥皂、生发油和廉价烟草混合的气味。地面扫得很干净,三张老式理发椅虽然漆面斑驳,但皮革坐垫看得出常被打理。墙上贴着些早已褪色的电影明星画报和“消灭蚊蝇”的宣传画。“先生这边请坐!”老师傅热情地将陆国忠引到靠里一张空着的理发椅上,顺手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包“老刀牌”香烟,递过来一支,“先生,来一根歇歇?”陆国忠摆手,温和地拒绝:“不客气,老师傅,我不会。”“哦,好,好。”老师傅也不介意,将烟别回自己耳朵上,拿起挂在椅背上的白布围巾,“哗啦”一声抖开,利落地给陆国忠围上,然后对着墙上的镜子端详着陆国忠的头发,用带着口音的上海话问:“先生,您看今天想怎么剪?中分?大背头?还是就照您现在的样子,三七开修短些就行?”“老样子,修短些,清爽点就好。”陆国忠随口答道,身体放松地靠在冰凉的铁质椅背上,目光却借着面前的镜子,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店内唯一另一位正在给客人剃头的年轻学徒,以及门外偶尔经过的人影。陆国忠的手在白布围巾的遮掩下,自然地伸进中山装内侧口袋,摸出了那张老河北的照片。“老师傅,跟您打听个人。您在这片开店年头不短了吧?见的人多,眼睛毒。有没有见过……这个人?”说着,他将照片递给正准备理发的老师傅。老师傅一愣,放下手中刚拿起的推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照片,凑到眼前,借着店里并不算明亮的光线,眯起老花眼仔细端详起来。他看得很认真,眉头渐渐拧起,半晌,摇了摇头,将照片递回,语气十分肯定:“没得见过。先生,不是我吹牛,我这里来来往往的,多是这一片的老客人、老街坊,有些娃娃都是我看着长大的。生面孔偶尔也有,但像照片上这副长相的……来过一趟,我一般就不会忘。这个,真没见过。”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话说得太满,又或者想帮忙,忽然朝旁边正在给另一位客人剃头的年轻学徒喊道:“阿毛!你过来一下!看看这张照片,认不认识这个人?”那个叫阿毛的学徒约莫十七八岁,闻言“哎”了一声,跟坐在椅子上的客人打了声招呼,放下剃刀,小跑着过来。他接过老师傅递来的照片,凑在光线下仔细看,嘴里嘀咕着:“这个人……好像有点面熟陌生的……(好像有点面熟又陌生)”他歪着头,努力回忆,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好像……好像来过一趟?对!我想起来了!”阿毛眼睛一亮,“就是有天下午,外头落毛毛雨,师傅你刚好回家收晾在外头的衣服去了,店里就我一个人。就是他来的!穿着一件工装,进来也不多话,就指了指头发,意思是剪头。”阿毛越说越肯定:“就是他!这人很奇怪的,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讲,像个哑巴。我问他怎么剪,他就用手比划了一下长短。剪完了,付钱,也是直接掏钱放桌上,点点头就走了。所以印象特别深!”“哦?”陆国忠心中一震,脸上却克制着,只是身体微微前倾,对着镜子里的阿毛追问道,“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还记得清吗?”“不久前……”阿毛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掰着手指算了算,“大概……就是十来天前吧?对,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下毛毛雨。”“好!太好了!谢谢侬!小阿弟,帮大忙了!”陆国忠强压住心头的激动,从阿毛手中接过照片,仔细收好,然后冲着镜子对老师傅说,“师傅,麻烦你手上快点,我有点急事要办!”老师傅见他神色突然急切,连忙点头:“好,好,马上就好!”手上的推子立刻“嚓嚓”响了起来,动作加快了不少。,!当陆国忠剪完头发,付了钱,再次撩开那块蓝布门帘走出理发店时,午后的阳光正烈,照在他新修剪过的、显得格外利落的短发上。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为之一振,与进店前那种面对茫茫人海的沉重感截然不同。他继续沿着制造局路朝前走去,步伐稳健而有力,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街道两旁的每一个巷口、每一间店铺、每一张面孔。但这一次,他的心中不再是毫无头绪的迷茫。这个“老河北”,很有可能就落脚在这片区域!而且很可能是刚来不久!否则,像阿毛这样天天在店里、对生面孔敏感的学徒,不会只见过他一次。要么,就是他极其谨慎,理一次发就换一个地方,但结合其特务身份和需要长期潜伏的任务特性,在相对固定的区域有一个较为稳定的落脚点,更符合逻辑。十来天前……时间上也与钱有发供述的“特派员”活动时间大致吻合。陆国忠感觉,自己好像在这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蚂蚁窝”边缘,摸到了一点那只特定“蚂蚁”可能爬行过的、极其细微的痕迹。虽然痕迹依旧模糊,但方向,似乎开始清晰了。他需要更多的线索,来印证这个判断,并最终锁定那只“蚂蚁”藏身的准确“蚁穴”。不远处,司机小李已经等得有些焦急,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目光紧紧锁定着理发店的门口。他不清楚处长为何突然进了理发店,更担心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独自行动的安全。直到看见陆国忠顶着新剪的短发、精神奕奕地再次走出来,他才松了口气,悄悄启动了引擎,让吉普车以极慢的速度,重新开始缓缓尾随。这一边,陆国忠脚步不停,脑子更是飞速运转。如果这家伙真落脚在这一片……那他总要吃饭。一个刚潜伏下来不久、行踪需要隐蔽的特务,自己开伙做饭的可能性不大(虽然不能完全排除,但概率较低)。吃饭……就得去饭馆。他边走边思忖,同时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马路两侧。奇怪,这一段制造局路两旁尽是五金店、杂货铺、裁缝铺,竟没看到几家像样的小餐馆,只有零星几个卖大饼油条、粢饭糕的早点摊,此时早已收摊。他停下脚步,正想找个路人再问问。路边,一位头发花白、穿着素净蓝布衫的老婆婆,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两个竹篮,一个里面整齐地码着用细铁丝穿好的、香气清冽的栀子花,另一个则是莹白如玉的玉兰花。老婆婆低着头,双手慢慢地、摸索着整理着花朵。陆国忠心念一动,走上前,掏出皮夹,抽出一张纸币,语气温和地说道:“阿婆,麻烦侬,栀子花和玉兰花各给我来一个。顺便问一声,这条路上哪里有吃饭的,最好店多一点,可以挑挑拣拣。”说着,他将钞票递了过去。老婆婆听到声音,慢慢抬起头。陆国忠这才注意到,老人家的双眼虽然睁着,但瞳孔灰白浑浊,没有焦点,只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陆国忠一愣,随即心里涌起一丝歉疚和感慨。自己真是粗心,竟然没注意到这是位盲人阿婆。老婆婆摸索着接过钞票,枯瘦的手指在纸币上来回抚摸了半天,脸上露出困惑和些许不安。“小阿弟啊,”老婆婆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侬……侬这是啥钞票啊?我……我摸不出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赶紧放柔了声音解释道:“阿婆,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我给您的是新的人民币,就是人民政府发的钱。一角钱的票子。”“哦……是哦,人民币……是刚出来的新钞票……”老婆婆恍然大悟,随即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老年人面对新事物时常有的那种无奈和接受的混合情绪,“我老了,眼睛又看不出,这新钞票……摸不来上面的纹路啦。你告诉我就行,我相信你。”她摸索着从身边拿出一个老旧的小铁皮盒子,打开:“侬自己拿零钱吧,找侬六分铜钿。”“不用找了,阿婆。”陆国忠连忙摆手,随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又赶紧补充道,“就这样吧,一角钱刚好,不用找零了。花我拿着了。”“谢谢侬,谢谢侬,小阿弟,侬真是好心人……”老婆婆连连朝着陆国忠声音的方向拱手,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陆国忠心里微软,笑了笑,并没有真的去拿那两朵花,便准备转身离开。“小阿弟,”老婆婆忽然又开口叫住了他,声音依旧慢悠悠的,“侬刚才……不是问我,哪里吃饭的地方多吗?”欸?陆国忠脚步一顿,心中惊喜。他没想到这位盲人阿婆听力如此之好,记忆力也佳,竟还记得自己随口问过的话。他立刻转过身,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还是下意识地微微躬身,语气热切:“是的,阿婆!侬晓得?”“我当然晓得。我在这条街上住了几十年了,哪家店做啥生意,门朝哪边开,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婆婆语气里带着一点老年人特有的自豪,“侬往前走,过一个路口——就是前面那个有叮叮当当打铁声音的路口,右转,往里走。那条小马路上,都是小饭馆,吃面的,卖馄饨的,炒两个小菜的,都有,比这边热闹。去那里,保管你能挑挑拣拣。”“真是太谢谢侬了,阿婆!帮了我大忙了!”陆国忠心中欢喜,连连向老太太致谢,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他还是郑重地点头示意。他直起身,朝后看了一眼,见吉普车就在自己身后十几米开外缓缓跟着。他不再犹豫,朝着老婆婆指示的方向——那个隐约传来打铁声的路口,转身,迈开大步,坚定地走了过去。直觉告诉他,那片小餐馆林立的区域,或许就是揭开“老河北”藏身之谜的下一个关键所在。午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喧嚣的街道上,拉得很长:()市井长河:民福里百年烟云